十幾個人,慢慢地向草地深處走去,嬰兒又哭了一聲,那聲音被荒原吸得隻剩下了一縷蠶絲樣的單細。槍聲倒清晰可辨。
荒原蒼茫,人影綽綽——
未被“軍史”記載的故事之一。
4
軍史辦的少校幹事李向明走在“業大”放學的路上。李向明參加“業大”學習已經兩年了,再有一年就該畢業了。此時時間是晚上九點剛過,出了“業大”校門,李向明就走進了那條黑漆漆的胡同,同學張輝的身影在胡同裏閃了一下便看不見了。憑感覺,李向明知道張輝就在前麵,他默默地隨在後麵,無聲無息地往前走,耳朵不時地諦聽著前麵的動靜。李向明“業大”放學可以不走這條胡同,完全可以走那條燈火通明的馬路,而且還可以騎自行車。自從他發現張輝獨自一人步行走這條胡同,他便也改走這條胡同了,而且也不再騎自行車了。他從沒和張輝說過話,知道張輝的名字,也是從老師的花名冊上知道的。張輝總是伴隨著上課鈴聲,幾乎同老師一起步入到教室裏,進來便坐到牆腳一隅,那裏幾乎成了她的專座。每次上完課放學,他都要隨張輝走這條黑胡同。究竟為什麼,李向明自己一時也說不清楚。
黑胡同挺長,走完這條胡同步行幾乎得十幾分鍾,走出胡同就是那片燈火通明的樓群,張輝的身影便消失在那片樓群裏。李向明一直看著張輝的身影消失在樓群裏,才走上馬路,穿過兩條橫路來到S軍的家屬院。
李向明自結婚那天起,便一直住在一室一廳的連職房裏。S軍機關人多,房子少,多年來一直這麼住著。
李向明的老婆玉枝是一所小學的老師,兩人結婚足有六七年了,至今沒個孩子。他和玉枝都懷疑是自身出了問題,相繼各自到醫院做過檢查又都沒有什麼毛病,可一連幾年仍沒個孩子。這不能不讓兩個人憂心忡忡。最讓兩個人憂心的是老家的那些鄉裏鄉親。兩人的老家都不在本地,在中原老區,玉枝是考上師範學校畢業後分到這座城市裏來的。每年老家都有一批又一批的鄉親們找上門來。在他們那一室一廳裏住上一段時間。這些老家來的鄉親到城裏沒有明確目的,就是到城裏住幾日看一看,住旅店要花錢,又人生地不熟,有諸多不便。鄉親們一想到城市,自然想到了李向明和玉枝兩口子,於是成群結夥,一起找上門來。
兩個人看到找上門來的鄉親,又不好說什麼,隻好熱情地把他們迎進家門,家裏的住房本來就緊巴,一下子來這麼多人,這讓兩人心裏煩亂如麻,遇到來的都是男鄉親還好說,在外間的廳裏先鋪上報紙,再鋪上被褥,人少就鬆快一些,人多就擠一些,反正鄉親們來城裏有個住的地方就行。麻煩的是有時會來一批批男女混雜的鄉親,有時會出現公公和兒媳婦同時找上門來,遇到這種情況,無論如何不好讓公公和兒媳婦都住廳裏。沒辦法,李向明隻好委屈地也睡到廳裏,讓出裏間留給女鄉親和妻子住。晚上,李向明躺在鄉親們中間,聞著來自鄉土的泥汗味久久不能入眠。奔波勞累了一些時日的鄉親們很快就睡著了,他們睡得踏實,鼾聲此起彼伏,李向明無論如何也睡不著。有時睜眼到天亮,剛迷迷糊糊睡過去,休息一夜的鄉親們,沒有睡懶覺的習慣,早早地就爬起來,坐在牆腳的沙發上,熱烈地吸著從鄉下帶來的自卷煙,一時小小的房間裏煙霧繚繞,伴著鄉親們一夜之間散發出來的泥汗味在很小的空間裏蒸騰,李向明想迷糊一會兒終於不能實現,他起身推開門窗。這時熱情的鄉親們已經給他卷好一支自卷煙,往他眼前遞,他又不好不接,鄉裏的規矩你不接就是瞧不起人家,對人不熱情。李向明無奈地接過紙煙,很痛苦地吸上幾口,便按在煙灰缸裏。這時營房裏的起床號就響了,李向明忙擦把臉,衝已經起床的玉枝交代,把粥熬上,自己出操回來時買些油條。這樣李向明頭重腳輕地走出家,站在隊列裏出操,他看著經過一夜充足睡眠而容光煥發的同事們,心裏愈不是個味。吃完早飯,玉枝就準備上班了,玉枝是班主任,她不能請假,她一請假,一班的孩子便放羊了。老師的待遇差,沒人願意當老師,尤其是小學老師,費力不說也勞神。在老師短缺的情況下,玉枝就是有病也要上班,剩下來的工作就都留給李向明了。李向明雖說就在院裏上班,可這畢竟是部隊,偶爾耽誤一天兩天還可以,時間長了,總是影響不好。沒辦法,李向明等玉枝一走忙收拾好盆盆碗碗,在給鄉親們畫一張遊逛這座城市的簡易地圖,告訴鄉親們出門坐多少路車,到什麼站再換多少路車,到什麼站下車。交代完這些,他看著鄉親們熱情很高地接過他繪製的簡易地圖,背起大包小包,好像那大包小包裏有多麼貴重東西似的,一刻也離不開他們的身邊。他帶著這些鄉親們走出部隊大院,一直把他們送到公共汽車站,看著鄉親們擁擠著大呼小叫地上了公共汽車。在公共汽車開走的刹那,鄉親們還隔著車窗向他揮手致意,他知道,這是鄉親們最文明最現代的禮節了。他一直強裝微笑地看著鄉親們滿懷希望地出門遊逛,他走進辦公室裏心裏也一直輕鬆不起來。他在考慮晚上買些什麼菜來招待這些鄉親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