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紅走到自己的村前,看見水渠裏的水清亮亮的流得可愛,忍不住蹲在渠邊,洗了下手,洗了把臉,又將穿著涼鞋的腳咕嗵咕嗵地在水裏打濕了。小紅剛要起身,驀然發現水渠旁離她才十幾米的苦楝樹上伏著隻老鷹,鐵硬的嘴長長的勾勾的,除頸脖處有一圈白外全身烏黑。苦楝樹的葉子又細小又稀薄,盡管它躲在葉叢中,並不能遮掩它巨大的身子。它在這裏幹什麼呢?小紅頗為奇怪。老鷹通常是不會離人這麼近的,也不愛在小樹上落腳。這幾年的老鷹也少到沒有了,都被人用各種方法除掉了,聽說一隻鷹在城裏賣到了三四隻雞的價錢,村裏人隻能偶爾在高高的楓樹或樟樹頂上看到它的形象。這隻老鷹的爪子牢牢地抓在樹枝上,黃綠色的眼一直盯著小紅,小紅想,一定盯了她好久了。小紅也盯著老鷹。老鷹不怕小紅。老鷹的目光有一些陰冷,有一些熱辣,有一些犀利,小紅的心不由一顫。小紅倏地跳了起來,同時揮動著手,老鷹才怕了,張開它寬大的翅膀飛了起來。老鷹在高遠的天上飛成了麻雀那麼小,它起飛時撼動的苦楝樹枝還在小紅的眼裏一下下地動。小紅記得很小的時候聽一個村裏老人說過,人間本沒有麥種的,是一隻人樣大的老鷹從太陽棲息的山裏銜了一穗出來,這才開始有了。那太陽棲息的地方隻有一筒煙的時間,溫度是低的,這隻鷹的翅膀差點給追過來的日光給融化了。小紅想,鷹肯定不是一般的鳥,鷹肯定知道今日是人間的端午節,是一個不尋常的日子。
小紅沒有多想。
小紅走到自家的屋前,她的娘和村裏的一個老女客正在牆陰下聊著什麼,見她回來了,娘說道:“就歸了,今年的龍船好看麼?”
小紅說:“和去年一樣,沒什麼好看不好看的。”
娘問道:“什麼都沒買?”
小紅道:“什麼都沒買。”
小紅的娘見女兒進屋的樣子有些神秘懶散,好像挺高興,又好像一點都不高興,不由得對身邊的老女客道:“女大不由娘啊,說的話老不聽。”
老女客沒直接回話,老女客道:“唉,還是年輕好啊,人老了,龍船也看不成了。”
老女客的話和彌漫在村裏的菖蒲艾蒿以及粽子發糕等的氣息融合在一起,使聞著的人覺得端午節雖然隻有一天,其實是可以在人的心裏保存好長一段日子的。
第二天的早上,小紅的娘見太陽都升起來了,女兒還沒起來放牛,就站在女兒睡覺的房門口叫:小紅,小紅,節過完了啊,還不快去放牛。小紅娘沒聽到回應,砰地推開房門,房裏沒有了女兒,隻有些衣物零亂地散在床上。小紅娘想到昨夜裏就聽到小紅的房裏窸窸窣窣響了一陣又一陣,情知不妙。她的眼四處搜尋,即刻在桌上發現了一張女兒留下的信紙,上麵寫著女兒的話。小紅娘也念過半年還是一年小學,但隻認識自己的名字。她拿著女兒留下的話走到彩雲的家,彩雲的娘說彩雲還在困懶覺,昨天在城裏過節過到十幾點鍾才回來。躺在床上的彩雲聽說小紅不見了,霍地從床上滾起,一字一句地讀著小紅寫在紙上的字。小紅的大概意思是:娘,我跟一個很好的老同學賺錢去了,怕你不同意,沒有和你商量,不要記掛。
小紅娘的眼裏流出了淚:“真是不聽話呀,都要出嫁的人!”
彩雲嗤地笑了:“怕什麼喲,這是好事啊。”
彩雲的娘也說:“沒事的沒事的,你家小紅穩重得很,放一十二個心。”
小紅娘問彩雲,昨天和小紅在城裏到底是怎樣看的船。彩雲簡略地說了說。彩雲想,小紅定然不是衝著那張招工啟事去的。她也不知道小紅的老同學究竟是誰。小紅的娘唉聲歎氣地拿著信紙離開彩雲家,邊走邊一句句地自言自語道,怎麼辦怎麼辦,怎麼向親家那邊交代喲。
小紅的娘靠在自家屋前已憔悴的艾蒿菖蒲旁,看著田野的遠處,進一步可怕地往深裏想:這不知天高地厚的,也許就這樣永遠回不來了。鄰村一個二十多歲的妹子走了兩年,家裏仍不知她的音信。小紅娘的嘴裏默默地祈禱,老天爺保佑,老天爺千萬千萬要保佑。她的眼裏禁不住又流出了淚,滴在她前天穿著昨天換下了今天又穿上了的一件補了幾處的破舊襯衫上。
(原載1997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