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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辛苦工作了一段日子以後(沒有讓961312動一根手指頭),終於有一天,他又和我坐在了同一把椅子上。他先是圍著我的椅子轉了幾圈,然後在我的身邊立住不動了,雙膝並攏,慢慢衝著我彎下腰,將他的右手放在了我的腿上,同時對我向上扯了扯兩邊嘴角。他的眼睛是低垂著的。他坐了下來,就坐在我前麵,靠得我緊緊的。我繼續非常努力地連續敲打著鍵盤,過了一會兒,他的手指也放到了鍵盤上,跟著我一起敲打起來。
每天早上我們都一起洗澡,用力踩著泥水,聽它發出“噗嗤噗嗤”的聲音,或者用手舀起一些互相潑來潑去,潑得額頭和鼻子兩側都是。洗完澡後我們一起站在窗下,動動胳膊動動腿。他和我一樣,常常轉著圈子等著泥水凝固,不同的是他常常踮著腳尖,雙臂慢慢擺動,有時轉著轉著就變成在房間裏遛達了,偶爾他還會一邊轉圈一邊拍起手來,或者挨著我站著,但卻把腰扭來扭去眼睛緊盯著我看,他的扭動相當,怎麼說,我隻能目不轉睛——
雙手自然下垂在身體兩側,隨著整段腰部的扭動前後擺動,這時我就會從背後抱著他,攬著他的肩膀,將下巴擱在他的腦袋和肩膀當中的那塊微微凹陷下去的地方,圈住他的胳膊一起轉圈。接著,雙手開始不斷往下滑,一直到他的腰部,再往下是一段高高的拋起,並不像我,直筒般一直向下,真是一段非常奇怪的地形,還是就擱在腰部吧,擱在一層濕潤的略有些凝滯的薄薄的泥殼上麵。
有一次我和他麵對麵離得很近地站著,我的手指跟著目光一起下落,慢慢地落到他的臉上同時我的眼睛注視著,在那一片灰色之上,眼睛鼻子還有嘴,它們在光線中動了動。我撫摸了我自己的臉,看著他的臉的時候我發現我對自己這張臉一點也不了解。我怎麼才能知道我的臉?我想它們應該是一樣的,至少是差不多的。於是我想讓他的臉頰和我的臉頰貼在一起,但是他太矮了,我隻好將他抱了起來。他挺輕的,比如大腿,顯然沒我的那麼粗壯,腮幫子上倒是有些肉,很適合被我的手指夾起,鬆開。臉與臉因為鼻子的緣故頂到了一起,可我發現,我什麼也看不出來了,尤其那雙眼睛,在這麼近的距離看來,不再是白色中隱隱反襯出一些黑色的圓球了,而是如我頭頂的玻璃窗,一片平展開的白色光暈,唯一不同的是它們是活著的,它們能自己轉動。不管怎樣,我不能說這張臉和我見過的其他一些臉完全一樣。什麼地方存在著的細微差別沒能完全隱藏在灰色之下,不過我還沒辦法完全認出。
在一種無意識的衝動驅使之下,我用整個手掌捂住他半邊臉頰,用力向上扯動,泥殼被弄裂了,這使他的臉看起來像是腫起了一塊,很快這腫出來的碎塊掉到了我的手上。他以同樣的方式對待我,把臉頰弄得向外鼓了起來。皮膚裸露帶來的痛楚使我們的呼吸聲變得更響亮並且短促了,我們不得不張大了嘴來呼吸,可上氣還是有點接不了下氣,當我想把鼻子上的鎖扣打開時,我的雙腳失去了平衡,我們摔倒在地。
這是屋子裏一天中最明亮的時候,一個很大的發亮的圓圈在我們麵前蔓延,圓變化成了橢圓,向房間深處斜了過去,好像它也有著生命,正在緩緩釋放著活力。他從地上坐了起來,用手指觸摸它那一邊在伸長另一邊就在縮短的閃閃發光的邊緣,這邊緣處於陰影和陽光之間,能將半間屋子照亮。
總體來說,兩個人呆在一間屋子裏,一天顯得更容易度過了。不過有時,真的隻有偶爾那麼幾次,我很想一個人呆著,在床上,或是在泥水池子裏,都可以,但是總在我剛剛閉起雙眼的時候,961312會突然來到我的身邊。有一次他選擇跳進而不是往常的跨進泥水池子,使我也一下子跳了起來,後來他開始重複地玩這個把戲,我隻好改成坐在池子邊上低頭看自己的手指頭,腳趾頭因為浸泡在泥水下麵所以看不見,先豎起哪一根好呢?不過961312並不因此偃旗息鼓,有一次他走到我身後,猛地推了我一下,失去平衡的我頓時摔成了一個濕漉漉的泥人。我癱在池子底一動不動,為什麼我不回自己家呢?我可以在房間的任何一個角落不受打擾,舒舒服服,想怎樣就怎樣,可以將雙腿舉上工作台,伸直,不緊不慢地晃動或者隻是交叉擱起;可以仰麵浸泡在泥水裏,翻身,用腿一下一下地蹬池子壁,讓泥水在肩膀上滑來滑去,或者在兩條手臂上不用任何力量,任它們在身邊漂浮著微弱地移動,每根手指,每一節關節都無所事事;我還可以將手就放在那裏,我的身體下部,兩腿之間,也許那件東西又會因此而開始動作,他在這時向著我俯下身來,用手摸著我的頭,不,我敢肯定自己,我並不想長久地一個人呆著,我從泥水裏拿出一隻手,輕輕地放到他的大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