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南方更南的地方
哥!弟弟敲開我家大門,提著個巨大的黑色旅行袋,突然站在我麵前。一米八幾的個頭,瘦得像麻杆,上身一件到處是口袋和扣子的夾克,下身一條刻意弄出好多破洞的牛仔褲,頭上一頂紅黃相間的毛線帽,一根長長的耳機線不知從哪個地方伸出來,蜿蜒而上,直奔腦袋兩邊的耳朵而去。
哥不認識我啦?見我發愣,弟弟問。如果不是他反複地叫我哥,我真的不敢認他。兩三年沒見,弟弟有了天翻地覆的變化,特別是個頭和穿著。我反複打量端詳,才從那張稚氣未脫的臉上,找回到弟弟過去的影子。
弟弟是三叔的兒子,三叔因為小兒麻痹症瘸了一條腿,直到三十七八才結婚,三嬸是啞巴。弟弟出生時,三叔已經四十了,他對這個兒子寄予了超乎常人的厚望。弟弟一出生三叔就捏著兩條腿反複地看,直到確信正常才鬆一口氣。但過不了幾天,三叔又開始擔心起來,他買了一個收音機,放在弟弟耳朵邊,不停地關上打開,將聲音調來調去,以觀察弟弟的反應,看到弟弟被巨大的聲音嚇得哭起來,三叔才心滿意足地大笑。三嬸就是因為耳聾才成為啞巴的,三叔擔心她把耳聾傳給弟弟。
不可思議!在確信弟弟聽力正常後,三叔見人就這樣說。小學畢業的三叔不知從哪裏學來這個離藤鎮俚俗的日常生活有點遠的詞,好像藤鎮的詞已不足以表達他此生不幸似的,很多年裏,他不止一次地用這個詞說:這麼多兄弟姐妹好手好腳,偏我是歪瓜子,真是不可思議!太不可思議了!
不過這一次他帶著滿心的歡喜把這個詞用在了兒子身上。不可思議,三叔說,哪都正常,一點毛病也冒有!腿腳正常,聽力也正常,太不可思議了!之後他抄襲了當年那部風光無限的賀年片裏的一句台詞:天才!真是天才!
但弟弟顯然離天才相去甚遠。等到學說話了,三叔發現他有點口吃。爸……爸!媽……媽!前麵一個字和後麵一個字,隔了有半盞茶功夫。正常正常!大叔大嬸也好,二叔二嬸也好,包括左鄰右舍都寬慰三叔,誰家小孩剛說話不是這樣!再大點就好了!可是再大點這種情形依然沒有改觀,爸爸!媽媽!終於連起來了,叔……叔!嬸……嬸!又隔了有半盞茶功夫。大家又寬慰三叔,已經有進步了,再大點又要好一點的。一直到六七歲,叔叔嬸嬸也連起來了,但是不能講連貫的話,一句半句是可以的,我要吃飯!我要拉屎!都沒有問題。我要吃飯……不要拉屎!兩句以上中間就要隔半盞茶功夫了。後來三叔帶弟弟去大醫院檢查過,檢查了半天,人家醫生說,沒什麼問題啊,要說問題的話,不能從母親那裏學說話的孩子,語言發育是要慢點。但一直到上小學、初中,這種狀況再無改觀。隻能流暢的說單句話,成了弟弟二十歲以前在語言方麵的最高成就。
在弟弟口吃上深受打擊的三叔後來把注意力轉移到弟弟的智商上。七歲以前,弟弟要吃要喝,調皮搗蛋,看不出比藤鎮街上任何一個孩子差。七歲以後,弟弟的智商才被質疑,說話做事一根筋,學習成績奇差。無論數學語文,選擇題多的時候,偶爾能考個四五十分,一旦選擇題少,分數基本穩定在三十分以下,小學五年級讀了兩遍,捱到初中畢業是再也讀不下去了。
對於這個不幸的家庭,我們家也好,大叔二叔家也好,都給予了極大的關心。三嬸隻能打點零工,家庭主要收入靠三叔整天開著輛助力車在街上拉客。弟弟從小到大經常是我家吃幾頓,大叔二叔家吃幾頓。到了學校放假,就吃睡都在我家了。雖然家境窘迫,弟弟說到底並沒吃過多少苦。初中畢業後,大叔托人幫弟弟在藤鎮一家酒店找了個當門童的活,活不累,技能要求也不高,隻要開開門提提行李就可以,最主要的話也不多!其他門童有時候會說,歡迎光臨,請進!謝謝光臨,下次再來!弟弟進行了必要的精簡和改進,他隻說“歡迎光臨!”和“歡迎下次再來!”加上弟弟燦爛的笑臉,居然給顧客留下了不錯的印象。看起來,再沒有比門童更適合弟弟幹的活了。
但弟弟現在卻站在我的麵前。要知道,這是酒店業最忙的時候,弟弟不在酒店好好上班,卻跑到南城來找我,讓我感受到不速之客的味道。果然,等進門換了鞋放下行李,沒有半點旅途疲倦的樣子,弟弟開門見山對我說,哥,你幫我找……找個事做吧!我說,在家幹得好好的,怎麼不幹了?弟弟說,沒……沒勁!賺……賺不到錢!這是事實,可是弟弟幹了好幾年了,為什麼現在才覺得沒勁?我覺得事情可能並沒有那麼簡單,不過一兩句話也問不清楚,既然來了,就先安頓下來,其它的慢慢再說。
愛人不在家,每當我編稿任務緊的時候,愛人就帶小孩到嶽母家去住。已到午飯時間,我隻能給弟弟煮麵吃。弟弟一邊吃麵,一邊身體隨耳機裏的音樂一抖一抖,隻有在聽不清我說話時,才把其中一隻耳塞取下片刻。隨著身體的抖動,他衣服上那些莫名其妙的口袋和扣子晃得我眼花繚亂,還有一些東西在叮咚作響。我忍不住問他,這身打扮是怎麼弄出來的?見我注意到他的穿著,弟弟突然把兩隻耳塞都取下來了,用充滿期待的眼神看著我說,我自己弄的,很……很酷吧?說著還站起來兩手插在褲兜裏轉了幾個圈。我苦笑一下。弟弟會意錯了我的笑,用更起勁的聲音說,小顧也說我很酷。我問小顧是誰。弟弟說,我朋友啊。從這一刻起,直到吃完麵,弟弟的話題再沒有離開過他這個叫小顧的朋友,他的眼神是晶亮的,口氣裏充滿了欽佩甚至崇拜的成分,小顧這樣,小顧那樣。雖然我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但怎麼個不對勁法一時又說不出來。
通過弟弟的講訴,我知道了小顧是個在弟弟上班的酒店旁開服裝店的年輕人,為人仗義,朋友眾多,很有辦法,每過幾個星期就要到外麵去進一次貨,所以又是個見多識廣的人。在和小顧交往的過程中,從未出過遠門的弟弟,不僅學會了像小顧那樣穿著打扮,還有了一些從前沒有過的想法。
弟弟就是帶著那些想法,背誦著小顧的名言來到我麵前的。小顧說,家裏是賺不到錢的,要賺錢就要到外麵去!小顧說,現在誰還窩在家裏!窩在家裏不是殘廢也成了殘廢!小顧說,我也要走了,要到南方去……
說到這裏弟弟突然問我,哥,南……南方是哪裏?
從弟弟的表情可以看出來,他的困惑是真的,但我知道他其實並不是不懂“南方”的意義,因為隻要活在當下,就不可能感受不到這股強勁的幾乎席卷一切湧向南方經濟發達地區的打工大潮,弟弟可能隻是不能準確把握這個被學術化、書麵化了的詞彙而已。記得幾年前有一次我回老家過年,不知怎麼說到“吝嗇”這個詞,弟弟馬上問我,那是什麼意思。我說就是小氣的意思。弟弟不解地說,小氣就小氣,為什麼還要那樣說?我一時語塞,語言從最本質的功能來說,是用來交流的,既然有了“小氣”這個詞彙,為什麼還要多出一個“吝嗇”來,我一時還真沒辦法對弟弟說清楚。如果是寫文章,我可以從中國語言的豐富性,從口頭語和書麵語的角度洋洋灑灑寫上幾千字,但如果我用這種說法來跟弟弟進行解釋,弟弟的困惑可能更多。讀不進書的被規範的中國語法拋棄了的弟弟,注定將永遠無法擺脫對眾多書麵詞彙的困惑。
其實要回答清楚“南方”是哪裏並不難。它首先是個地理詞彙,說明是在中國的南麵。但在當下的中國,它又不僅是個地理方位名詞,它還涉及經濟範疇,是中國南部以幾個大城市為代表的經濟發達地區的指代。可是這真的是個答案嗎?除非我有能力跟弟弟解釋清楚那些遠比“南方”更複雜的詞彙,除非我願意把簡單的問題複雜化。
我想了想,問弟弟,小顧沒有告訴過你嗎?
弟弟說,他以前隻說要出去,沒說去……去南方。前一天還在,第二天就關……關門了,打他電話也不……不接,就給我回了個短信,說去……去南方。
我知道怎麼回答弟弟了,弟弟大概隻想弄清楚小顧到哪裏去了。
我說,去南方和出去打工是一個意思,可能你那個朋友也沒想好具體去哪裏才這樣籠統回答你的吧。
弟弟高興地說,跟我想的一樣!我也要打……打工!
我終於找到弟弟來南城的原因了。
哥,你幫……幫我找個事做唄,我的一番解釋看來使弟弟的目的更明確和堅定了,弟弟說,你是作家,你有辦法。
可是我真沒什麼辦法,在南城多年,雖然交了一些朋友,但都是些沒權沒勢的朋友,平時自己要辦點什麼事,還要曲裏拐彎找人才行。
我忖了下,問弟弟,你想幹點什麼?
弟弟用一種調侃的口氣說,隨便!輕……輕快點,好……好玩點就行!
再沒有比這更高的要求了。我還沒想好該怎麼回答他,弟弟又補充道,像你現在做的這種工作我就蠻……蠻喜歡的!
看到我一副疑惑的表情,弟弟用一種帶著憧憬的輕鬆的語氣解釋道,看嘛,你經……經常不上班,去也就去個半天,工資還照……照拿……
我啞然失笑,弟弟隻看到了表麵現象,不知道編輯行業的特殊性,更看不到我經常熬夜看稿寫作的辛苦。
我隻好模擬兩可地說,那我先幫你問問!我打算用緩兵之計穩住他,假裝答應,讓他住一段日子,說不定他自己覺得無趣也就回去了。
但弟弟的話很快讓我的希望成為泡影,弟弟說,哥,這次來,我是不會回……回去的!小顧說過,要有死在外麵的決心才能賺……賺到錢!
弟弟到南城的當天晚上,三叔的電話就追過來了,在電話裏三叔用了起碼半個小時的時間來控訴弟弟的罪狀:下了班就和一個開服裝店的不三不四的人混,工資不到月底就花個精光,家裏人說一千句頂不上狐朋狗友說半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