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霧(1)(1 / 3)

《霧》,一九三一年十一月由新中國書局初版,迄一九三五年三月,共印行三版(次)。

一九三六年一月由良友圖書印刷公司重排改訂新版,迄一九四三年五月,共印行五版(次)。

一九三八年十一月由開明書店重排新版,迄一九五一年七月,共印行七版(次)。

在我的每本書前麵我都寫了序文,但這次我卻不想寫解釋的話。

不過有一件事應當在這裏聲明一下:我並未到過日本①,本書中關於日本的話都是從一位朋友那裏聽來的,因此就有人疑心我用了那位朋友做“模特兒”。這不是事實。這樣的誤解幾乎使我得罪一位朋友。我寫《霧》,和寫以前的幾部長篇一樣,我用來作主人公的“模特兒”的不止是一個人,卻是許多人。那樣的人我接觸過不少,印象很深,因此寫出來以後,會使朋友們覺得大有人在。於是他們就以為我是在寫某人的事,或者拿某人作“模特兒”。我從已經出版的幾部小說中得到了這種不愉快的經驗,所以這次特別作一個鄭重的聲明。

還有一層,我平素寫文章時把“底”“的”“地”三字的用法分得很清楚:“底”字作名詞所有格的語尾,“的”字作形容詞的語尾,“地”字作副詞的語尾。(這種用法並非我所創始,在五四運動以後的幾年間頗流行。)但這篇小說在《東方雜誌》上連續發表的時候,卻被編輯先生把“底”字通統改作了“的”字。現在我也懶得把它們一一改回來,就率性讓“底”字不見於本書罷。②

巴 金1931年11月。

①我去日本,還是1934年冬天的事。(1936年春注)

②這《霧》的《序》是為新中國書局出版的《霧》寫的。1936年1月《霧》改由良友圖書公司刊行,我寫了《總序》便刪去了它。1955年3月上海平明出版社重印《霧·雨·電》,我又恢複了這篇《序》,隻是刪去這最後的一段。(1987年冬注)

第一節

夜來了,這是海濱的一個靜寂的夏夜。

海水靜靜地睡著,隻有些微的鼾聲打破了夜的單調。燈塔裏的微光在黑暗的水麵上輕輕地顫抖,顯得太沒有力量了。

離海有裏多路遠,便是荒涼的街市。在夜晚街上更靜了。雖然是在夏天,但這裏的夜晚從來就很涼爽:海風微微吹著,把日間的熱氣都驅散了,讓那些白日裏忙碌奔波的人安靜地睡下來。也有人不忍辜負這涼爽的夜,便把椅子擺在門前,和鄰居們閑談他們生活裏的種種事情,而最引起他們注意的便是那所新式建築的海濱旅館。

這四層的洋樓孤零零地高聳在那些鄰近的簡陋的矮屋上麵,顯然是位置在不適宜的地方。它驕傲地俯瞰著那些矮屋,而且以它的富麗的裝飾、闊綽的住客和屋前的花園向它們誇耀。

在夜裏和在白晝一樣,這旅館和那些矮屋依然形成了兩個階級,過著兩種不同的生活。在旅館裏燈燭輝煌,人們往來,似乎比在白晝更活動了。

一輛汽車在旅館的大門前停住,司機下來開了門。一個瘦長的青年彎著身子從車裏出來,帶著好奇的眼光向四處看,似乎有點奇怪:這樣的旅館竟然安置在如此荒涼的街市中間。

從旅館裏走出來兩個侍役,都帶著恭敬的笑容,一個從司機手裏接了那兩件並不很重的行李,另一個引著青年走過微微潤濕的草地,向裏麵走去。

那青年踏上了石階,昂然走進門去。他走了不到幾步便看見一個年輕女子從樓梯上下來,穿的是白夏布衫和青色裙子。她有一張豐腴的臉,白中透紅的皮膚,略略高的鼻子,和一對星一般明亮的眼睛,左眼角下嵌著一顆小小的黑痣,嘴邊露著微笑。

他望著她,呆了一下,就驚喜地叫起來:

“密斯張。”

她馬上轉過身子驚訝地望了望他。她忽然微微張開嘴,嘴唇皮一動,微笑了。於是她迎著他走來,兩顆漆黑的眼珠發光地看著他,問道:

“周先生嗎?幾時回來的?”

“快一個星期了,”他愉快地答道。“我去看過劍虹,說我要到這裏來小住一些時候。他說密斯張也在這裏,要我來看看你,想不到一到這裏就遇見了。真巧得很。”

“是的,真巧。我也想不到周先生會到這裏來。劍虹先生前兩天有信來也不曾提到周先生回國,所以我不知道。”她歇了歇,不停地用她那對明亮的眼睛看他,態度很大方。他還來不及想到適當的話,她又接著說下去:“我打算在這裏住過這個暑假,順便溫習功課。今年我不回家。一個人住在這裏雖然清靜,隻是讀書沒有人指導也不方便。現在周先生住在這裏,我倒可以常常向周先生請教了。”她的臉上籠罩著一道喜悅的光。她顯然很高興這次意外的會麵。她的家就在鄰近的一個城市裏,搭小火輪去隻有一天的路程,所以她說於今年不回家的話。

“密斯張,你太客氣了,我哪裏配說指教人?我們在一起研究就是了,”他謙遜地說著,心裏也很高興。

“我說的是真話,倒是周先生太客氣了。以後請教的地方多著呢!”她還想說下去,忽然瞥見那兩個侍役,一個提了行李,一個垂著雙手,都恭敬地立在旁邊帶笑地看他們兩個說話,她便說:“周先生住幾號房間?我現在不打擾周先生了。……我就住在二樓十九號,周先生有空請來玩。”她向他點了點頭,並不等他回答,就走進旁邊一間題著“閱報室”的屋子去了。

這裏周如水也對她點了點頭,帶笑說:“等一會兒把房間弄好,我就過來看密斯張,”於是跟著侍役上了樓。

侍役們在三層樓上一個房間的門前站住了。空手的侍役掏出鑰匙開了門讓周如水進去,接著另一個侍役也提著箱子進來。

“就是這個房間,周先生中意嗎?”空手的侍役這樣說了,接著又說一些形容這房間的優點的話,便抬起臉恭敬地靜候著他的回答。

周如水向四麵看了一下,覺得這房間大小還中意,陳設也過得去,便點頭答道:“還可以。”他看見窗戶大開著,便走到窗前。他從窗戶望外麵,遠遠地是――片黑暗的水,一線燈光在水麵蕩漾。涼爽的夜氣迎麵撲來,他覺得十分爽快,抬起頭去望天空,滿天的星鬥對著他在搖晃。他又把頭埋下去,從各個窗戶裏透出來的燈光正照在草地和矮樹上。

“這裏很不錯!”他回過頭來向侍役稱讚了一句,又問:“這是多少號房間?”

“三十二號,”侍役得意地答道。那個提行李的侍役已經走出去了。

“周先生沒有用過晚飯嗎?”侍役又問。

“吃過了。你給我弄點茶來罷,”周如水說著,就脫下他的太陽呢西裝上衣掛到衣架上去。

侍役答應了一個“是”字,往外麵走了。

房裏剩下周如水一個人。他望著五十支燭光的電燈泡,慢慢地噓了一口氣,又把眼光移去看那個畫得有花卉的方燈罩。於是他在那把有白布套的躺椅上坐下去,慶幸似地自語道:“在這裏該可以有一些時候的安寧了。我一定要有一點好的東西寫出來才好。”他微笑地閉上眼睛來體會這安靜的快樂,可是白衣青裙的影子卻突然闖進他的眼簾來。

一年前的印象浮上了他的腦海。那時他剛從日本回來,在他所尊敬的前輩友人李劍虹的家裏遇見了一個使人一見就起新鮮的感覺的女郎。這白衣青裙的裝束,雖然很樸素,卻有著超過那班豔裝女子的吸引力。她那雙明亮的眼睛照亮了她的整個安排得很適當的臉龐。同時她的一舉一動都保留著少女的矜持和驕傲。近幾年來他的腦子裏裝滿了某些日本女子的麵影:那些柔媚得好像沒有骨頭、嬌豔得好像沒有靈魂的女性,他看得夠多了。出乎意外的,他發見了一個這樣的少女。於是他帶著好奇的、景慕的、喜悅的感情和她談了一些話。她的思想又是那麼高尚,使他十分佩服。他們分別的時候,她和他隻見過兩三麵,而她的姓名就深深地刻印在他的腦子裏了,這是三個美麗的字:張若蘭。

以後在東京的一年中間他並沒有忘記這個美麗的名字。他常常想起她那明眸皓齒的麵龐,就仿佛在黑暗裏看見一線光亮。他好幾次想寫信給她,而且已經開始寫了,但終於不曾寫好一封。她也沒有信來。他很想知道她的消息,他鼓起了絕大的勇氣,才在給李劍虹的信裏,附加了一句,問到她的近況。那個前輩的友人似乎不知道他的心理,雖然在回信裏把她讚揚了一番,卻把她形容做一個高不可攀的女子。這反而把他的勇氣趕走了。他以後也就不曾再提起這個名字。

但是如今他卻在這裏見著了她,而且是同她住在一個旅館裏。以後他每天都有機會看見她,她還說過求他指教的話。

他這樣想著,他覺得快樂從心底升起來,漸漸地在膨脹,使得他全身因發熱而顫抖了。他靜靜地在躺椅上坐了一些時候。後來他實在忍耐不住,便站起來在房間裏踱了一會,忽然急急走出房門,往二樓去了。

他毫不費力地找到了十九號房間。他站在房門前,遲疑了一些時候,才把兩根指頭在門上輕輕敲了兩下。房裏的腳步聲響了。他連忙往後退一步。房門打開,她出現了,蒙著淡淡的綠光,她的全個身子帶著一種異樣的美,兩隻晶瑩的眼睛射出喜悅的光。

“請進來罷,”她笑著說,微露出一排白玉似的牙齒。她退後一步,身子往旁邊一側,讓他走進房去。

一盞綠色燈罩的桌燈放在小小的寫字台上,桌子前麵有一把活動椅。周如水在椅子上坐下以後,略一掉頭,就瞥見攤在桌上的十六開本的《婦女雜誌》,是新出的一期,上麵發表了他寫的兩篇童話,而且編者在《編輯餘談》中還寫了過分推崇的語句,說他是留日的童話專家。現在他在她的寫字台上看見這本雜誌,覺得她已經讀了自己的文章,並且加以讚美了,於是他的臉上浮出得意的微笑,他不覺把雜誌接連看了幾眼。

她好像知道他的心理似的,馬上笑著說:“周先生的文章已經讀過了。在報上看見廣告,知道有周先生的文章,所以特地買來拜讀。周先生的文章真好!”

他聽了這樣的讚語,心裏雖然很高興,臉上卻做出不敢承受的樣子,連忙謙虛地說:“不見得罷。不過是一時胡亂寫成的,真值不得密斯張一讀!”同時他卻暗地責備自己為什麼寫得那樣慢,不曾多寫幾篇出來。他這樣想著,他的腦子裏浮出了新近寫成的一篇短文的大意,覺得如果把這個意思向她表白,她也許會更了解他,更讚美他罷。

他正要開口,但看見她的平靜而帶矜持的笑容,他又覺得自己的勇氣漸漸地消失了,似乎這些意思她已經知道了,說出來反會使她非笑他的淺薄。不過話快說出口又不好收回去,便改口問道:“密斯張喜歡童話嗎?”

“是,”她微笑地回答。“讀了童話就好像回複到童年時代去了,有時候甚至忘了自己是成人,仿佛真個做了孩子。而且周先生寫的童話可說是美麗的散文詩。離我們成人倒更近一點,所以我更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