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什麼?我知道你還想她,”陳真嗤笑地打岔說。他的舉動確實使人不大容易了解。他方才還極力忍住眼淚,現在卻好像忘了一切似地反倒來嗤笑吳仁民了。“你總是在想女人。人說有了妻子的人,就好像抽大煙上了癮,一天不抽就活不下去。你失掉了瑤珠,現在又在想玉雯了。你看我從來沒有一個女人,卻依然活得很好。我不像你們那樣,見了女人就好像蒼蠅見了蜜糖一樣,馬上釘在上麵不肯離開。那種樣子真叫人看不慣。秦蘊玉之所以成為玩弄男人的女人,就是因為有你們這些不爭氣的男人的緣故。你們見一個女人就去追她,包圍她,或者隻見了一兩麵就寫情書給她,請她看電影,上餐館……”
“你的話真刻毒,不過跟我不相幹,因為我不是這樣的人。你隻可以罵倒周如水,但可惜他現在又不在這裏,”吳仁民紅著臉帶笑地插嘴分辯道,他又把回憶的門關上了。
“你為什麼專門罵如水呢?你不見得就比他好多少。幾個月以前你不是有過這樣的一回事嗎:你讀到報紙上一個少女征求伴侶的通信就寫了一封很長的信寄去?我當初勸你不要多事,你不肯聽我的話,一定要寄信去。難道你就忘記了?”陳真嘲笑著。
“那是如水慫恿我幹的,”吳仁民分辯說,露出難為情的樣子。他最怕人提起這件事情,因為他照那個女人的通信處寄了掛號信去,原信固然沒有退回,但回信也終於沒有來,後來他從別處打聽到那是一個男人假冒的。他顯然是被人欺騙了,也許那個人會拿他的信做開玩笑的材料。這的確是一件令人難堪的事,別人在他的麵前提起來,他就會馬上紅臉。可是知道這件事的人並不多,陳真自然是一個,周如水也是一個,此外還有兩三個人。周如水卻常常拿這件事做抵擋他的嘲,罵的武器,他因此有點不高興周如水。
“你還要抵賴呢!”陳真笑道。“不管周如水怎樣慫恿,信總是你親筆寫的。你還記得你的信裏麵的話嗎?――”
“不要再提那件事。你再要說下去,我就不陪你走了!”吳仁民害怕陳真念出信裏的話來,他很發急,連忙打斷了陳真的話。
陳真果然不說了。兩個人慢慢地在那似乎是柔軟的人行道上麵下著腳步。各人把自己關閉在不連貫的思想裏,有時踏著自己的影子,有時望著天空中緩緩移動的皓月,有時在明亮的玻璃櫥窗前略略停留片刻,懷著尋求安慰的心情去看那似乎含著熱力的燈光,和種種可以滿足人的需要的東西,因為他們已經走到比較熱鬧的街市了。
“我要回去了,”吳仁民突然用一種疲倦的聲音說。
“再走一些時候罷,現在時間還早呢!”陳真誠懇地挽留他道,好像在這個夜晚離開了他,就沒有機會和他再見似的。
“不走了,我想回家去睡覺,”吳仁民說罷,不等陳真講話就轉身走了。陳真並不挽留他,卻也掉轉身子默默地望著他的背影。吳仁民的腳步並不是堅定的,他走得沒有一點精神,顯然他今天很疲倦。
陳真微微搖頭,歎息一聲,低聲說了一句:“這叫做沒有辦法。”又轉身向前走了。他依舊慢慢地下著腳步。他並不想馬上回家,所以也不上電車。一輛電車過去了,又一輛電車過去了,他還是沒有走了多少遠。他走得很慢,好像他自己也疲倦了。
忽然一隻大手在後麵拍他的肩膀,他掉過頭去看,吳仁民站在他的背後,兩隻眼睛裏射出憂鬱的光。
“怎麼?你不是已經回去了嗎?”陳真驚喜地問。
吳仁民隻是苦笑,並不回答。
“你不是說要回家去睡覺?”陳真又問。
“我心裏煩得很,家裏又是那樣冷靜,那樣寂寞。我不想回家去,我害怕翻那些破書,所以走到半路上又回來找你。”吳仁民的充滿了渴望的聲音向陳真的臉打來,他從來沒有見過吳仁民的這種煩躁不安的樣子。
“那麼我們兩個人多走一會兒罷,兩個人在一起究竟還可以談談話,”陳真感動地說,便邁步往前麵走。
吳仁民不作聲了,他跟著陳真走。對於陳真的問話他隻是用簡短的、含糊的話來回答。他並不注意地聽陳真說話。他雖然在陳真的身邊走著,可是他的心卻在遠處。
“好寂寞!這個城市就像是一個大沙漠!”吳仁民忽然大聲叫起來,一隻手抓住陳真的右膀用力在搖。“真,這樣平靜的夜晚我實在受不了。我需要的是熱鬧、激動。我不要這悶得死人的沉寂,我寧願要那熱烈的爭辯。是的,我愛鬧意見,爭閑氣。你想想看,全身的血都衝到臉上來,那顆心熱得跳個不住,一直要跳出口腔,不管結果怎樣,這究竟是痛快的事。然而現在什麼也沒有。馬路上這樣清靜,我們兩個人和平地、沒有生氣地一問一答,心裏想一些不愉快的事情。真,人說我近來大大地改變了。我果然改變了嗎?你想,這平靜的空氣我怎麼能夠忍受下去?這寂寞,這悶得死人的寂寞!隻有你還多少了解我,在這個大都市裏隻有你一個人――”
陳真半晌不回答他的話,隻是緊緊地咬著嘴唇,來鎮壓自己的心痛。他看不清楚周圍的東西,他的眼睛被淚水迷糊了。
“我們到一個酒館去喝酒罷,我現在需要的是麻醉。今晚上我真不知道要把這顆心安放到什麼地方去!”吳仁民依舊用戰抖的聲音說。
陳真開口了:“仁民,你激動得太厲害,你應該休息。……你還有更多的時間來戰鬥,你還要經曆更多的活動的日子,你怎麼也會像我這樣連這一個晚上都忍受不下去了?……你不知道在那裏,在那墳墓裏才是真正的寂寞!(他說這句話聲音很低,好像是對自己說的。)現在不是喝酒的時候,你應該回去睡覺。……讓我送你回家去罷。”陳真說到這裏掙脫了吳仁民的手,並不等他表示同意就挾著他的手臂轉身走了。
吳仁民順從地跟著陳真走,並不反抗。一路上他喃喃地喚著兩個女人的名字,除了他的瑤珠外還有一個玉雯。
兩個人的影子在被月光照著的人行道上移動。這一次卻不同了,吳仁民的影子顯得十分無力,而陳真的影子卻是那樣堅定,誰也看不出來這是一個垂死的人。
他們到了吳仁民的家,陳真安頓吳仁民睡下了,才靜靜地走出來。他又一次發覺自己是在月光下麵了。方才的一切好像隻是一段不可相信的夢景。
他走過了冷靜的馬路,又走過了比較熱鬧的街市。他的眼睛裏充滿了紅色、綠色、藍色的霓虹燈的招牌。
汽車過去了,電車過去了,兩三部黃包車無力地在馬路中間移動。接著又是一輛電車飛駛過去。
電車消失在遠處了。馬路上又是一片靜寂。但是他的耳邊還留著電車的聲音。這聲音使他忘記了吳仁民的苦惱。這聲音把他帶到了很遠的地方,帶到很遠的年代,那久已被埋葬了的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