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如今一個不脆弱的女性的典型站在她的麵前了。這就是薇娜?妃格念爾。在這個女性的麵前許多男人誠懇地、感動地低下頭,許多青年男女看出了照耀在暗夜裏的明星。這太光榮了。縱然她不能夠了解這個女性的思想,但是那種熱烈的獻身精神、生死相共的友情和火一般燃燒的字句是誰都能夠了解的,誰都能夠被它們感動的,她當然不會是一個例外。何況她因為父親的關係還和那些從事社會運動的人常常見麵談話呢。
她讀著,她熱心地讀著。這本神奇的書把她的整個靈魂都攪動了。這不僅是借書給她的方亞丹和說她不能夠了解這本書的吳仁民料不到,就連她的父親也料不到,而且甚至她自己也是料不到的。一本書對於一個青年會有這樣大的影響,這似乎令人不能相信。然而實際上這是非常簡單的事:她的身體內潛伏著的過多的生活力鼓動著她。她的精力開始在她的身體內漫溢起來,需要放散了。她到了這個時候已經不能夠單拿為自己努力的事滿足了。她有著更多的眼淚,更多的歡樂,更多的同情,更多的愛,需要用來為別人放散。所以她的心鼓脹起來,她的眼睛也潤濕了,有時候還落了兩三滴眼淚在書上。但是她並沒有悲哀,她隻感到一陣痛快。
忽然她珍重地闔上書,捧著它急急地跑到父親住的前樓裏,熱情地對父親說:“爹,告訴我,這本書在什麼地方可以買到?告訴我還有多少這一類的書?”她把手裏的一本書放在桌子上,放在父親的手邊。
李劍虹正在寫文章,聽見她的聲音,驚訝地抬起了頭。他的眼光起先停在她的激動的臉上,然後又落在書上。他微笑了。他溫和地回答道:“這一類的書是很多很多的。我也不十分清楚。不過仁民一定知道。聽說陳真有不少這一類的書,都存在他那裏。你喜歡讀,可以向他借。”
①長詩:指舊俄詩人N.尼克拉索夫的長詩《沙霞》。
②英雄:《沙霞》中的男主人公阿加林。
①羅亭:舊俄小說家屠格涅夫的長篇小說《羅亭》中的主人公。他說得多,做得少;不滿意現狀,又無決心去改變現狀。他終於到處漂泊,一事無成。
第四節
吳仁民到會館的義地上去看了陳真的墳墓。一個小小的土堆上麵蓋了一些青草,前麵豎著一塊小石碑,寫著陳真的姓名。從遠處看,這土堆夾雜在別的許多墳墓中間,一行一行地排列在那裏,叫人看不出一點分別。
“陳真活著的時候他常常表示跟別的人不同。可是他死了,他就和別的人一樣了,”吳仁民痛苦地想道。
在前麵一排的一座墳旁邊站著一個女人。她穿著藍布旗袍,手臂上纏了一條黑紗。長長的黑發差不多垂到了肩上。吳仁民看不清楚她的麵容。
過了一會女人往外麵走了。她走得很慢,還常常回頭去看她離開的那座墳。
她走到吳仁民的前麵,把臉掉過來,望了他一下。她的眼光和吳仁民的對射著,她的眼睛裏現出驚訝的表情。她略一停頓,便掉開了頭,依舊緩慢地往外麵走去。
吳仁民看見了她的臉。這麵孔並不是十分陌生的。他好像在什麼地方見過她,卻又想不起來。他跟了她走出去。
她的高跟鞋的聲音有節奏地送到他的耳裏。她的細長的背影遮住了他的視線。他跟著她走。她並不回頭看,好像不覺得似的。她不坐車,他也不坐車。他沒有目的地,隻是盲目地跟著她走,然而什麼人抓住了他的一隻膀子。
他驚覺地側過臉看。周如水站在他的旁邊,帶笑地望著他,一麵說:“你在幹什麼?”
吳仁民一時回答不出來,他還掉頭去看前麵。那個女人已經不見了。許多男人的背影在他的眼前晃動。他惋惜地歎了一口氣。
“你又在想女人,是不是?”周如水笑起來。“但是現在不是春天了。”
吳仁民生了氣,漲紅著臉責備道:“你懂得什麼?你隻配做茶房!你還是規規矩矩地去做茶房罷。”
做茶房的話是有典故的。周如水近來對李佩珠非常殷勤,方亞丹便挖苦地稱他為“李佩珠的茶房”。他自然不承認這個稱呼,但是事實上他伺候李佩珠很像一個茶房伺候主人,而且比普通的茶房更體貼。
“做茶房?我不承認!誰說的?”周如水起勁地說。
“你去問亞丹罷。誰做過茶房,誰明白!”吳仁民嘲笑地回答。他接著又問:“你現在到什麼地方去?”
“我隨便走走,我一個人在家裏悶得很,出來散散步,”周如水皺著眉頭回答。
“為什麼不去陪李佩珠?如今不是春天了,你又有什麼煩悶?”吳仁民報複地說。
“不要說笑話了,我們還是談點正經事情。我正想找你談談,我們就一路走罷,我也要到你家裏去,”周如水換過話題說,他勉強笑了笑。
吳仁民知道周如水高興別人把他的名字同李佩珠的名字放在一起提說,他雖然常常掙紅了臉分辯,其實心裏很高興,隻是他沒有勇氣對李佩珠表示愛情。所以吳仁民接著又挖苦他道:“你要是下了決心做茶房,那麼就快點進行罷。李佩珠的年紀也不小了,你不要再耽誤她,讓她做張若蘭第二。”
最後的一句話比什麼都厲害地刺在周如水的心上。張若蘭這個名字他早已忘掉了。但他的忘記也隻是表麵的。雖然被新的憧憬掩蓋住了,這個名字給他留下的創痕卻沒有完全消失。一旦有人在他的麵前提到這個名字,他就會記起那個圓臉的女郎來。那個少女曾經懷著全量的愛來幫助他,拯救他,他卻胡裏胡塗地拒絕了她,讓她後來嫁給一個留法歸來的大學教授。他每想起她,一陣痛悔就來絞他的心,他再沒有力量來抵抗別人的嘲笑,好像一個被繳了械的兵士一樣。
“張若蘭,不要再提她了,我求你,”周如水煩躁地說。“我現在要把我的‘過去’深深地埋葬了。我要做一個新的人。我請你們以後不要再提起我過去的事!”
吳仁民冷笑幾聲,不表示態度。
“我以後要向劍虹學習。劍虹這個人的確可以佩服!”周如水興奮地說下去,他顯然是在跟自己掙紮。他稱讚李劍虹,是要借李劍虹的力量來壓倒另一個自己。“劍虹真難得,他才配做革命家。我說句老實話,你不要生氣,你太浪漫了!”
“是的,隻有斯多噶派①才配做革命家,同樣也隻有斯多噶派才配做偽善者,”吳仁民生氣地說。“我自然不配。不過我記得李劍虹對人說過‘如水太頹廢,很少希望’這一類的話。……”
“我不信,你說謊!”周如水起勁地分辯道。
“我何必說謊!我又不把李劍虹的話當作聖旨!我要罵你就用自己的話罵你好了,何必捏造李劍虹的話來罵你!”吳仁民冷笑說。
“我不再跟你爭辯了。總之,近來你的個人主義的傾向很濃厚。”周如水明白自己跟吳仁民爭論下去不會有一點好處,反而會損害他們的友情,他不再吵了,卻換過話題說:“我還有正經的話對你說。第一,小川後天從法國回來,你預備去接他嗎?第二,佩珠還要向你借幾本書,我替她拿去。”
“還有第三件嗎?”吳仁民突然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