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雨(10)(3 / 3)

“那麼你呢?”他莫名其妙地問道。

“我可以做你的情人。我能夠獨立生活,又不要你在經濟上幫助我。我們這樣不是過得很好嗎?我需要的隻是你的一部分的愛情,我並不要全部。你可以把另一部分給智君,”她夢幻地說下去,她仿佛已經把希望抓在手裏了。

“玉雯,你瘋了!你怎麼會說這樣的話?”他驚訝地而且差不多憤怒地說。“我的愛情從來是忠實的。我不能夠同時把愛情給兩個女人。我不能夠欺騙智君,智君也不能夠讓我這樣做。我知道現在有不少的男人是這樣做的,但是我不能夠。我說一句最後的話:我不愛你。你需要男性的愛情,你可以找別的男人。像你這樣的麵孔,打扮,手段還可以迷住不少的男人。但是你不能夠迷住我。”他複仇似地用這些話來打她。他看見她現出痛苦的樣子。

“你······你對我說這樣的話?這是你的真心話嗎?”她鼓起最後的勇氣看他,絕望地說。

門是半掩著的。外麵有人在門上敲了幾聲就推開門進來。來的是熊智君。

張太太微微歎了一口氣,轉過身向著熊智君走了兩步,招呼一聲。吳仁民的臉變成了蒼白色,他連忙裝出一個笑臉。

“玉姐,你在這裏?”熊智君驚訝地問道。

張太太愣了一下,然後帶笑答道:“我有事情來找吳先生商量。他正要去看你,卻被我攔住了,我耽擱了他這許久。……智君,你們什麼時候請我吃酒?”她雖然微笑,但是她的笑容裏含得有悲哀。

熊智君聽到最後一句話不覺紅了臉。她不回答,卻柔情地看著吳仁民,好像這句話應該由他來答複似的。

“快了,張太太,你不會久等的,”他勉強地回答了這一句,自己也覺得笑得有些勉強。

“好,我先去了,你們兩個慢慢兒談罷,我不打擾你們了,”張太太躊躇一下,下了決心地說。她的話裏含得有別的意思,不過吳仁民還不能了解。他隻知道這時候她心裏難過,但是他不能夠幫助她。

張太太的高跟鞋的聲音漸漸地消失了。她走得慢,已經下了樓梯,又回轉來。她看到吳仁民的驚愕的臉色,便裝出安靜的樣子問道:“吳先生,你明天早晨有空嗎?我還有些話要找你談。”

“明天?我明天有事情,一早就要出去,”吳仁民慌張地回答,顯然他不願意再和她單獨會麵。他就這樣不留情地拒絕了她。

“好,等你將來有空,我們再談罷。”她的眼光在他的臉上盤旋了一下,她就掉頭走了。這一次她的腳步下得很快。高跟鞋的清脆的聲音在房裏兩個人的耳邊響了一會就消失了。

吳仁民看著她的背影微微地歎了一口氣。他想跑出去追她,喚她回來。但是他始終沒有把腳移動一步。

“她的境遇也是很不幸的。我不曉得她怎樣可以忍耐了這麼久,”熊智君在他的耳邊低聲說,聲音裏充滿了同情。

他驚醒似地回頭看熊智君。他不回答她,隻是默默地把頭點了一下。他的腦子還被憂鬱的思想壓著。

“她找你商量什麼事情?她好像不大愉快,”熊智君溫和地問。

“一件不重要的小事情,可惜我不能夠給她幫忙,”他受窘似地沉吟了一下,然後裝出冷淡的樣子回答她。

她不再問話了。她開始在思索。這個時候疑惑又偷偷地進了她的心。她疑心他和張太太從前一定有什麼關係。她又記起了那一次兩人初見麵的情形。她想:“他以前一定認識她。但是他們為什麼又要這樣掩飾呢?”她並不把她的疑惑對他表示出來。

漸漸地他們兩個都把張太太暫時忘記了。他們手拉手地坐在床沿上親密地商量著結婚的事情。吳仁民希望章 F地去,他必須等到這個朋友走了,才好結婚。而且他還想帶著她到一個清靜地方去度蜜月。但是這需要一筆款子。他們談了好一會,最後才決定半個月內在報上刊登結婚啟事。

吳仁民陪著熊智君出去。他們在公園旁邊的一家俄國飯店裏吃了俄式大菜,又在公園裏度過大半天的光陰。

吳仁民回到家裏,天剛剛黑,房裏冷清清。他現在不再害怕寂寞。他的心裏充滿著希望。未來的幸福生活的幻象安慰了他。他想:先在女性的懷裏休息一些時候,再以飽滿的新的精力來從事工作。

十一點鍾光景高誌元氣咻咻地跑上樓來,一進屋就張開大嘴說:“今天跑累了!”

“你幹些什麼事情?昨晚上又沒有回來睡覺!”吳仁民帶笑地問。

“昨晚上在亞丹那裏睡。我們大後天晚上上船,”高誌元正經地說,顯然他把這看做一件大事情。

“大後天?這樣快?”吳仁民惋惜地問道。

“快?你還說快?我們很早就準備到F地去,已經耽擱了一個多月了,”高誌元加重語氣地說,好像他恨不得馬上就動身一般。同時他摸出一疊鈔票來數著。都是五元的鈔票,數目似乎不少。

這一疊鈔票提醒了吳仁民的心事。他想了想,就對高誌元說:“誌元,你可以在別處給我借到一點錢嗎?”他覺得不好意思。

“你要錢用?要多少?這就夠嗎?”高誌元順手遞了一張五元的鈔票給他。

他把鈔票退還給高誌元,一麵說:“這不夠,至少也要五六十,最好能夠借到一百。”他的聲音微微戰抖,他覺得高誌元的一句答話就可以決定他的幸福或者不幸。

“這樣大的數目?你要它來做什麼用?”高誌元抬起頭驚訝地看他。

“我預備和熊智君同居了,我打算同她到H地①去旅行,”他遲疑地說,一麵紅了臉微笑著。

“又是女人,”高誌元吐了一口痰在地板上,把一隻手在眼前一揮,鄙夷地說。“要同居就同居好了。還要旅行?一定還要請客,是不是?我借不到錢。即使有地方借,我也不替你借!我不能夠幫忙你扮演愛情的悲喜劇,”他說著就把麵前的一疊鈔票全揣在懷裏。

吳仁民被高誌元指摘了一番,心裏有些不高興,就半生氣地對他說:“這一點忙,你也不肯幫我嗎?你們都是隻顧自己的人!你身邊不是有這許多錢?”

高誌元一動氣,臉就紅了。他睜大眼睛望著吳仁民抱怨說:“你真正豈有此理。這許多錢是F地寄來的,有許多正經的用途。我們到F地去也要靠這筆錢。你憑良心說,我們兩個每天都在奔走,看誰是為公,誰是為私?”

吳仁民受了這番搶白就說不出話來了。他也紅了臉。他在房裏踱著。他有些失望,又有些煩躁,還有些慚愧。他沒有理由抱怨高誌元。別人都在為事業奮鬥,他一個人卻在為愛情奮鬥,把時間完全浪費在愛情上,到現在還在為一百塊錢著急。這筆款子在目前是不容易籌到的。他在高誌元這方麵已經絕了望。去找李劍虹恐怕也不會有辦法,而且自己又不願意。找××書店借錢罷,他又不好開口,而且自己手邊又沒有一部或者一篇現成的翻譯文章。隻好眼看著希望慢慢地飛走了。他明白自己陷落在怎樣困難的境地裏麵。他為著這樣一件小事情就費盡了心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