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電(10)(3 / 3)

“怎麼我今天這樣煩躁?”他自語道。他在想一些事情,但是這些全混在一起,他把它們分不開來。思想似乎遲鈍了。一個“敏”字時時來攪亂他的腦筋。漸漸地在黯淡的燈光下麵,牆壁上又露出一個洞,裏麵就放著那個東西,敏正在伸手取它。但是一瞬間這個幻景就消失了。

“不行,不行!不能夠讓他做那件事!沒有好處,隻會白白犧牲他自己!”他忍不住要這樣地想,他仿佛看見了敏的躺在血泊裏的屍體。他痛苦地伸手去抓頭發,低聲自語道:“不行。我去阻止他!”他想,這時候敏一定在家,他應該去說服他,把那個東西拿回來,藏在另一個地方。他覺得這是很有把握的。他這樣一想,頭就發熱,血也在他的身體內沸騰起來。他繼續煩躁地在房裏踱著。

宿舍裏靜無人聲,學生們已經入了睡鄉。黑暗穿過新近破爛的糊窗紙窺進來,煤油燈光似乎漸漸地黯淡下去,房間裏充滿了寂寞,就像墳墓一樣。他覺得很疲倦,似乎應該上床去睡。但是他的腦子被遲鈍的思想絞痛著,而且痛得很厲害。他不能夠睡,他不能夠做任何事情。忽然在不遠的地方吹起了軍號。

“我一定要去阻止他,現在還來得及!”這個思想像一股電光射進他的腦子。他匆忙地抓起放在床上的長衫,穿在身上,就吹滅了燈走出門來。他一麵走一麵扣鈕扣。他經過教務處的門前,看見裏麵有燈光,舜民埋著頭在寫字。他就邁著大步往外麵走了。他的運動鞋的聲音也不曾被舜民聽見。

在路上他走得很快。他沒有電筒,也不拿火把。他的眼睛習慣了在黑暗裏看東西,又有星光給他照亮路。沒有人在後麵跟他。但是他也不曾留心這件事情。在他的耳邊常常響起狗叫聲,那是從遠處來的,不久就消失了。他到了敏的家。

他敲門,沒有應聲。他把拳頭在門上擂了幾下。裏麵有了回答。接著門開了一扇,現出一張熟識的臉的輪廓,沒有燈光。

“敏在家嗎?”他連忙問道。

“敏沒有回來,我還把你當作敏,”那個女孩子含糊地說。

“好,你去睡罷。我有鑰匙,我在房裏等他,”他命令似地說了,就走進裏麵去,讓她關好了門。

他熟習院子裏的路,走不到幾步就摸索到敏住的那間廂房,開了鎖進去。他又在桌上摸到火柴把煤油燈燃起來。

房裏非常淩亂,一些破舊的書報躺在床上和地板上,屋角一個臉盆裏盛著一堆燒過的紙灰。床頭的藤箱開了口,裏麵臃腫地堆了些舊衣服。房裏的東西似乎比平日少了些。

他在房裏踱了兩三轉,把地上的書報用腳移到另一個角落裏去。他思索著,他的眼睛時時望著那盞煤油燈。他忽然跑到桌子跟前,把幾個抽屜接連地打開來。抽屜裏並沒有重要的東西,他翻了幾下,得不到一點線索。

“敏今天晚上不會回來了!”他被這個思想刺痛了一下,他幾乎要跳起來。失望的苦惱立刻來壓迫他。他掙紮似地自己爭辯道:“那不可能!他一定會回來!”他在桌子前麵站了片刻,又把煤油燈扭得更亮些。他就繼續在房裏踱起來。他不住地用探索的眼光看牆壁,好像他疑心那後麵藏得有什麼東西似的。

他把四麵的牆壁都看過了。兩道眉毛依舊深思般地皺起來。他忽然把床頭的箱子抬起,放到屋中間去。他接連地抬了三口。他的臉色開展了。他的眼睛發光地望著牆腳的鬆動的磚塊。他用熟練的手去取開它們。他慎重地把一隻手伸進洞裏去,他拿出一支白郎寧手槍和一小包子彈。他再伸手進去摸,那裏麵再也沒有什麼了。

這個發見並不使他高興,反而給了他一個證據。他絕望地想:“我來遲了。一切都安排好了。”他相信敏一定是去幹那件事情,那個東西一定是被他帶去了!對於這個他差不多沒有懷疑的餘地了。

他把白郎寧捏在手裏,對著牆壁做了一個瞄準的姿勢。但是他馬上微笑一下,就把手槍和子彈都放進長衫袋裏去了。

“他也許很遲才回來。我不能走!我要等他!”他忽然想道。他在桌子前麵坐下來。他拉開窗帷去看窗外。

“這個地方真靜!”他把臉貼在玻璃上低聲自語說。外麵沒有亮,房裏的燈光把窗戶和他的頭全照在天井裏的石板上。“夜是這樣柔和,誰也想不到明天會有什麼意外的事情,”他低聲歎息地說。

他突然聽見什麼聲音。接著有人在外麵敲門。他高興地說:“一定是敏回來了。”他站起來拉上了窗帷,走出去開門。

他還沒有走到門口,就聽出來敲門聲有點不對了。幾個人在外麵捶著大門,聲音很急,並且發出了粗暴的叫聲。他知道敲門的絕不是敏。他感到恐怖,便轉身回到屋裏去,關上了房門。他馬上掏出白郎寧來,裝上了子彈,仍然放進衣袋裏去。

捶門聲和叫喚聲響得更厲害了。他端坐在桌子前麵。他的心跳得很厲害,神經很緊張,思想又變得遲鈍了。

於是裏麵的門響了。他聽見那個女孩走出來,口裏說著含糊的抱怨的話往外麵走去。

他馬上想:“完了!”就把燈吹滅,自己靜靜地坐著。那支堅硬的白郎寧沉重地壓在他的胸膛上。在外麵女孩開了門,卻發出哭叫聲,接著好像許多人一齊擁進院子裏來。

“在這裏,在這裏!”他聽見有人用本地話叫著,同時幾股電光向他的窗戶上射來。他連忙站起,往床邊躲,一麵摸出袋裏的手槍捏在手裏,對著房門預備放。這個時候他差不多沒有思想,他似乎把一切全放在手槍裏麵。

腳步聲向著他的房門奔騰過來。捶門聲和呼喚聲同時響著,把他的耳朵快震聾了。

“你再不開,我們要放槍了!”一個兵用本地話罵道。

他不回答,緊緊地靠在牆上,用一幅薄被裹著身子,兩隻眼睛死命地望著門。那裏並不是完全黑暗的,從門縫裏射進光來。

外麵仿佛有許多人在說話。房東太太也被吵醒起來了。她用尖銳的聲音驚惶地說話。那個女孩在哭,那些兵士在罵。他靜靜地不發出一點聲音。

並沒有人放槍。但是門抖動得厲害,他們在用什麼東西撞門,連房間也震動起來,仿佛發生了一次地震。

“完了,那些蜜蜂,那些小學生,都永遠地完了,”這個思想忽然掠過他的腦子,他淒涼地一笑,接著臉上起了一陣痛苦的拘攣。他仿佛聽不見任何聲音了。他看見門向著他的頭上打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