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溪沙
誰念西風獨自涼。蕭蕭黃葉閉疏窗。沉思往事立殘陽。
被酒莫驚春睡重,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隻道是尋常。
道尋常
這是一首回憶的詞。納蘭詞中好句斑斕若星河,而我每次讀到“當時隻道是尋常”這一句時總要釋卷。倘使心情有偏差的時候,幾乎會被勾下淚來。這一句亦可以看做納蘭詞的精魂。我因為太愛,甚至拿來做了書名。還想起另外一句:“換你心,為我心,始知相憶深。”這樣的情語是人人可以想到,卻無法完美表達的意念,因此輕輕點破人心。
“當時隻道是尋常”一句清空如話,知己兩兩對坐閑聊,淡而深長。人會老,心會荒,這已不是最初天真到可恥的誓言,而是愛情在情愛中翻轉輪回多次後,結就的紫色精魂,看到,會讓人沉著寂靜。
愛的可望不可即,如同野鶴入雲身後雲影杳杳。
她是曾經降臨於他生活的女子,與他共度三年。由此他記得很多關於她的事。那年春日,他在軒下醉得醺然,恍惚中看見她走來,神色婉約的臉,走過來幫他把被子掖合。
他於醺然中靜靜看她,默默感動,不覺自身眼角眉梢情意。那時他自覺是不夠愛她的,起碼在這愛中間一直橫亙著另一個女人,“她”的影子,落在他心裏,如同河岸那邊的桃花,映入眼簾,那抹妖嬈,始始終終揮之不去。
那段少年不得遂意的情事,壓得他心意沉沉。但他們夫妻的閨趣亦有,誌趣相合也甚恩愛互重。在他興致好的時候,他也會手把手地教她臨帖,陪她讀書,同她一起玩一些雅致的遊戲。像李清照與丈夫趙明誠那樣,兩人常比賽看誰的記性好,比記住某事載於某書某卷某頁某行。經查原書,勝者可飲茶以示慶賀,有時太過高興,不覺讓茶水潑濕衣裳,留得一縷茶香。
她淺笑的臉,新陽熠熠,一如她的人溫暖和煦。她愛他愛得那樣靜好,似是甘心陪襯,為他隱沒在不見天光的地方。
他站在這裏,立在殘陽疏窗之下,看見落葉蕭蕭。是西風又來過,輕輕翻動心底片片往事,才會驟然間,想起那麼多與她生活的枝蔓,被回憶和後悔之心擴大,如同放置在顯微鏡下的植物,連細胞和脈絡都一一巨細無遺。
你看得見我沁入血骨的深悔麼?彼此可以生死契闊,執子之手的人,卻輕輕放過。是的,我愛你一定不及你愛我深,才敢這樣地潦草而輕率。這世上還有多少人曾同我一樣,我不知道。
亦仿佛是在黃昏的街道,邂逅一個曾經愛過的人,她的逆光側臉,睫羽,和臉上細微的痣亦看得清。而你又驚覺你不是因為看見而隻是記得。記得她眉間的圓痣,她笑起來,眼角有細細的小紋。
一切這樣清楚,但是業已分開太久。時間如水,中間仿佛有河。你過不去。車流穿梭,她,轉瞬湮滅在人潮中。
你回首,看見夢裏花落知多少?
思量,思量,焉得不思量?
這樣血肉相連,當時也隻道是尋常!嗬,失去以後才銷魂蝕骨的尋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