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天上月·蝶戀花(1 / 1)

蝶戀花

辛苦最憐天上月。一昔如環,昔昔都成玦。

若似月輪終皎潔。不辭冰雪為卿熱。

無那塵緣容易絕。燕子依然,軟踏簾鉤說。

唱罷秋墳愁未歇,春叢認取雙棲蝶。

天上月

古人與自然親,今人寧與物質親。天上月即是重要一例。月對古人來說,可以親,可以敬,可以怨,可以恨。李煜說:“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太白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蘇子說: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容若說:“辛苦最憐天上月”。而現代天文學和航天技術的發展使人認識到月亮不過是星際的一顆小行星,還是地球的衛星,看見月食隻當是天文景觀,不會敲鑼打鼓地驚慌,相反倒很激動……登上月球以後我們對月亮的認識更加平實而僵化。知道月亮上遍地沙礫,生物滅絕,根本沒有廣寒宮,沒有兔子和桂花樹,也沒有寂寞的嫦娥和伐樹的吳剛。情意和思維變得剛正而有規律,失卻了古人仰視未知的敬畏之心和幻想的快樂。

你約會一個人,不再需要偷偷逾牆而入,生怕驚動了人家的父母和狗;不再需要字斟句酌地寫好約信,低聲下氣轉托紅娘,然而同時,你也永遠不會知道“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有怎樣的忐忑曼妙。

你思念一個人,對他說,今天晚上幾點我們網上見,你開了視頻,從邀請到連接不過一分鍾,多麼快捷,古人渴望的天涯若比鄰,隻在你的彈指之間。你清晰看見想念的人,可惜也失去了“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的心有靈犀。

你想念家鄉和父母,如果時間來得及,你可以乘飛機回去看他們,再遠的地方,也不過數天時間。如果來不及,你可以打電話。這是個消費至上的時代。如此,還需要和李白一樣發出“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的感喟嗎?

從什麼時候開始,神話被我們親手捏碎,如水的月光,從指尖流失了。

西方哲學強悍的地位,使人接受物質統治的觀念,靈魂的不死不滅宛如虛無笑談,是與科學的概念不符的。於是,人開始相信人一旦死去便不具有任何意義,思念也是枉然。

容若在《沁園春》詞前《自序》中寫道:“丁巳重陽前三日,夢亡婦澹妝素服,執手哽咽,語多不複能記。但臨別有雲:‘銜恨願為天上月,年年猶得向郎圓。’婦素未工詩,不知何以得此也……”這樣心懷悱惻的哀思,化月之說,在今天的人看來,是憂美但不實的。一個男人,為了自己的妻子對月吟詩,今天已是少之又少。

“若似月輪終皎潔。不辭冰雪為卿熱。”若你果如皎月照我餘生,我亦可不畏嚴寒,不辭辛苦地飛到那冰冷月宮,去溫暖你的身體。此一句,披肝瀝膽,情之所鍾終至死不渝。千古情話也!

這樣的話,現代男子連發夢時都不會說。你在他枕邊吹氣,撥弄他的耳垂,追問他愛不愛你,通常得到的答複是——別鬧了,明天還要上班。

是的,別鬧了!肯每個月按時交上家用的已屬珍稀物種,他為你,可能在朋友中間承擔了“氣管炎”的綽號。如是,該感激涕零了。想他同你化蝶雙飛,共許來生麼?塵緣易絕剛剛好。感謝老天幫忙讓我不用費心找借口分手。

容若這首《蝶戀花》淒美,卻不減清靈。“辛苦最憐天上月。一昔如環,昔昔都成玦。”“環”和“玦”皆為美玉製成的飾物,古人佩在身上。“環”似滿月,“玦”似缺月。物理相通,容若以尋常佩物解自然之物,可見其格物致知,常懷世事難圓的隱恨,此句比之蘇子的“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深情勝之,豁達減之,各得其所。

化蝶之說,魏晉開始不絕於書,然而用得最切,也最感人的,無疑是容若。因有些文人不過是借典煽情,而他,是真正感同身受,心向往之。

這樣的男人,雖然有時多愁善感得讓人發膩,卻不失為一個好男人。怪不得現時很多女子打出了“嫁人當嫁納蘭君”的口號。容若是張敞式的男人。一個依依挽手,妝台前細細畫眉的美少年,給你講最好聽的話語來熨帖心靈。而你在他的護衛下,永遠都是枝頭上最鮮嫩的新芽,床前低眉才見的明月光,惹到無數豔羨的目光。

——多麼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