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德元年秋壬辰,長安。
秋風呼嘯中卷起一陣陣落葉和黃沙,平日裏一片寧靜的崇仁坊今日竟然湧進了披甲執兵器的神策軍,坊間巡視的裏正和小吏匆忙退到了一邊,心中卻在思量又會是哪一家大人要倒黴了,直到加銀青光祿大夫、西台侍郎、宰相上官儀家的府邸被神策軍給圍住了,他們才明白今天要倒黴的竟然是兩朝老臣上官儀。
上官府裏一片混亂,家仆們都跪在正院外頭瑟瑟發抖,正廳中的主家人也全都身著縞素,神情淒然。
“父親,兒子不服,當初您草擬詔書,不過是因為陛下的旨意,天後緣何要遷怒整個上官家?父親,您何不求見皇帝陛下?隻要他一句話,便可救我上官家滿門的性命呀……”大郎君上官庭之看向上官儀道。
“晚了!”上官儀看到長子長媳,兩個孫女以及孫子們,眼淚也流了下來,“皇帝陛下怎麼可能會有錯?錯的永遠是我等臣子。自從前年我奉陛下之意草擬廢後的旨意後,武皇後便深惡我上官儀,如今許敬宗告發我與廢太子梁王李忠謀反,不過是強加在頭上的罪名罷了,聖人如何不知道呢?但見今天神策軍圍了大門,便知聖人是不會管我上官家的死活了。大郎、大郎媳婦,還有婠娘、婉娘,兩個小郎,是祖父連累了你們……”
上官婠兒清麗的臉上滿是淚水,聽著弟弟妹妹的哭聲,眼中滿是不甘,慘白的菱唇都咬出了斑斑血跡。當初明明是聖人自己不滿跋扈的武皇後,才讓祖父擬詔的,如今兩位聖人和好了,便拿上官家滿門出氣,上官家滿門老少何辜?
隻是再多的不甘不滿在許敬宗跟著神策軍右衛統領一起進了上官府後變為驚惶。因為上官婠兒已近十六歲,且因在長安城的貴女中有著善弄琴的名聲,她並沒有和母親鄭夫人以及年僅八歲的妹妹婉兒一起被送入掖庭為奴,而是進了尚音坊做了一名罪奴。
婠娘以為自己能夠堅持下去,隻要被貴人看中,或許有為上官家沉冤昭雪的一天。她以為她聰慧無雙,縱使在尚音坊也一定能掙出一番局麵來,隻是她沒有想到,殺機竟然來自以為不離不棄的良人,一次胡旋舞,一場風寒,一劑故人送來的藥材卻要了她的命。
婠娘睜開眼,目光落在粉色的羅帳上。半天才憶起自己此時已經不在長安城了,不再是上官家的大娘子,也不是尚音坊的罪奴,而是在百年之前的南陳國都建康城裏,前中書令沈眾的小孫女沈婠兒。
前世的母親鄭夫人精通文墨,自己作為長女,除了詩詞歌賦外,也讀過史書的,她清楚地記得,對於現在這個身子的祖父,史書上隻有短短的數行描述,之所以到現在還有印象,那是因為沈眾位居高位卻在史書上留下了“吝嗇”之名來。本來沈家的家資非常的豐厚,但是沈眾非常吝嗇,在整個南朝都聞名的,最後更是因為攬財被先帝給賜死了。
幸好沈眾已經過世了!雖然說現在她算是人家的孫女,不該這樣腹誹祖父,但是看著房間裏頭的擺設,大多是在沈眾死後添置的,之前的東西不是陳舊上不得台麵,就是隻麵上看著好,其實價值低微。再說了,她也不是真正的沈婠兒,對於沈眾這個素未蒙麵的祖父,還真沒有什麼感情,她心中的祖父,唯有大唐名相上官儀!
“秦蘿、齊芬……”婠娘掀開羅帳喊了一句,不一會兒就進來兩個身著淡綠色束腰長裙的十來歲的小丫頭。一個臉圓圓的,笑起來憨憨的,實際上卻是最精明不過的,便是秦蘿,至於鵝蛋臉,一側臉頰上還有小酒窩的,則是齊芬,口齒伶俐得緊。
“四娘子醒啦,肖媽媽方才過來問了兩回呢,說是您一醒了,就去見二夫人呢。”秦蘿將羅帳掛在了牡丹花樣的銅掛鉤上,齊芬則是將一邊的藤木箱子打開,取了幾件衣服一一放在床上讓婠娘挑選。
湖水色的綺羅、粉嫩透亮的綾緞、嫩綠色絲絹……看起來很不錯的料子,在陽光下一看,便會看出這些綾羅綢緞都是有些年份了,不過因為做工精細,倒也還能穿得出去。
婠娘伸手摸了摸,雖則現在的身子還小,但是每每看到這些貴女才能上身的東西,她不是不感慨的。正打算挑一件粉亮的裙子,門口響起了一陣噪雜聲,卻是婠娘的乳母賀媽媽一臉嚴肅地進來了。
賀媽媽是北人,長大壯實高大,照料婠娘素來細心,是生母錢夫人特地選出來放在沈婠娘身邊的。賀媽媽雖然長得粗魯,卻很重禮儀,雖則小主人的年紀還小,於禮儀上卻半點也不敢疏忽大意,規規矩矩地對婠娘行了禮才開口道:“秦蘿、齊芬,你們倆個小丫頭還不快點伺候娘子換好衣裳,就那件素色的裙子,頭飾也不要太打眼的,珍珠白珠串子就好了。”
婠娘並不是真正的六歲女童,她看賀媽媽的臉色,也不問緣由就對著兩個婢女道:“照賀媽媽的吩咐做吧。”
兩個婢女手腳很快,也是婠娘的年紀還小,不喜歡怎麼梳妝打扮,不過是將頭發用珠環紮了兩個雙環罷了,穿好素色的衣裳便好了。
“我背娘子去太夫人的院子裏。”賀媽媽在婠娘麵前蹲下身,婠娘知道一定是出了什麼緊急的事情,伏在了賀媽媽的背上,才小聲地開口道:“賀媽媽,出了什麼事情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