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覺得高興,到這裏認識了這些人,從這些專家方麵,學了許多應學的東西。這些專家年齡有的已經五十四歲,有的還隻三十左右。正仿佛他們一生所有的隻是專門知識,這些知識有的同“曆史”或“公式”不能分開,因此為人顯得很莊嚴,很老成。但這就同人性有點衝突,有點不大自然。一個不到三十歲的小說作家,年齡同事業,從這些專家看來,大約應當屬於“浪漫派”。正因為他們是“古典派”,所以對我這個“浪漫派”發生了興味,發生了友誼。我相信我同他們的談話,一麵在檢查他們的健康,一麵也就解除了他們的“意結”。這些專家有的兒女已到大學三年級,早在學校裏給同學寫情書談戀愛了,然而本人的心,真還是天真爛漫。這些人雖富於學識,卻不曾享受過什麼人生。便是一種心靈上的欲望,也被抑製著,堵塞著。我從這兒得到一點珍貴知識,原來十多年大家叫喊著“戀愛自由”這個名詞,這些過渡人物所受的刺激,以及在這種刺激之下,藏了多少悲劇,這悲劇又如何普遍存在。
瑗瑗,你以為我說的太過分了是不是,我將把這些可尊敬的朋友神氣,一個一個慢慢的寫出來給你看。
達士
教授甲把達士先生請到他房裏去喝茶談天,房中布置在達士先生腦中留下那麼一些印象:
房中小桌上放了張全家福的照片,六個胖孩子圍繞了夫婦兩人。太太似乎很肥胖。
白麻布蚊帳裏,有個白布枕頭,上麵繡著一點藍花。枕旁放了一個舊式扣花抱兜。一部《疑雨集》,一部《五百家香豔詩》。大白麻布蚊帳裏掛一幅半裸體的香煙廣告美女畫。
窗台上放了個紅色保腎丸小瓶子,一個魚肝油瓶子,一點頭痛膏。
教授乙同達士先生到海邊去散步。一隊穿著新式浴衣的青年女子迎麵而來,切身走過。教授乙回身看了一下幾個女子的後身,便開口說:
“真希奇,這些女子,好像天生就什麼事都不必做,就隻那麼玩下去,你說是不是?”
“……”
“上海女子全像不怕冷。”
“……”
“寶隆醫院的看護,十六元一月,新新公司的賣貨員,四十塊錢一月。假若她們並不存心抱獨身主義,在貨台邊相攸的機會,你覺不覺得比病房中機會要多一些?”
“……”
“我不了解劉半農的意思,女子文理學院的學生全笑他。”
走到沙灘盡頭時,兩人便越馬路到了跑馬場。場中正有人調馬。達士先生想同教授乙穿過跑馬場,由公園到山上去。教授乙發表他的意見,認為那條路太遠,海灘邊潮水盡退,倒不如濕砂上走走有意思些。於是兩人仍回到海灘邊。
達士先生說:
“你怎不同夫人一塊來?家裏在河南,在北京?”
“……”
“小孩子讀書實在也麻煩,三個都在南開嗎?”
“……”
“家鄉無土匪倒好。從不回家,其實把太太接出來也不怎麼費事;怎麼不接出來?”
“……”
“那也很好,一個人過獨身生活,實在可以說是灑脫,方便。但是,有時候不寂寞嗎?”
“……”
“你覺得上海比北京好?奇怪。一個二十來歲的人,若想胡鬧,應當稱讚上海。若想念書,除了北京往那裏走。你覺得上海可以——?”
那一隊青年女子,恰好又從浴場南端走回來。其中一個穿著件紅色浴衣,身材豐滿高長,風度異常動人。赤著兩隻腳,經過處,濕砂上便留下一列美麗的腳印。教授乙低下頭去,從女人一個腳印上拾起一枚閃放珍珠光澤的小小蚌螺殼,用手指輕輕的很情欲的拂拭著殼上粘附的砂子。
“達士先生,你瞧,海邊這個東西真美麗。”
達士先生不說什麼,隻是微笑著,把頭掉向海天一方,眺望著天際白帆與煙霧。
道德哲學教授丙,從住處附近山中散步回到宿舍,差役老王在門前交給他一個紅喜帖,“先生,有酒喝!”教授丙看看喜帖是上海X先生寄來的,過達士先生房中談閑天時,就說起X先生。
“達士先生,您寫小說我有個故事給您寫。民國十二年,我在杭州XX大學教書,與X先生同事。這個人您一定聞名已久。這是個從五四運動以來有戲劇性過了好一陣熱鬧日子的人物!這X先生當時住在西湖邊上,租了兩間小房子,與一個姓□的愛人同住。各自占據一個房間,各自有一鋪床。兩人日裏共同吃飯,共同散步,共同作事讀書,隻是晚上不共同睡覺。據說這個叫作‘精神戀愛’。X先生為了闡發這種精神戀愛的好處,同時還著了一本書,解釋它,提倡它。性行為在社會引起糾紛既然特別多,性道德又是許多學者極熱烈高興討論的問題。當時倘若有隻公雞,在母雞身邊,還能作出一種無動於中的閹雞樣子,也會為青年學者注意。至於一個公人,能夠如此,自然更引人注意,成為了不起的一件大事了。社會本是那麼一個凡事皆浮在表麵上的社會,因此X先生在他那分生活上,便自然有一種偉大的感覺,日子過得仿佛很充實。分析一下,也不過是佛教不淨觀,與儒家貞操說兩種鬼在那裏作祟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