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兩年來他總好像不大走運,名為師部的軍事顧問,可是除了每到月頭寫領條過軍需處支取二十四元薪水外,似乎就隻有上衙門到花廳裏站在紅人背後看牌,就便吸幾支三五字的上等卷煙,便坐在花廳一角翻翻報紙。不過因為細心看報,熟習上海漢口那些鋪子的名稱,熟習各種新貨各種價錢,加之自己又從報紙上得到了些知識,因此一來他雖算不得資產階級,當地商人卻把他尊敬成為一個“知識階級”了。加之他又會猜想,又會瞎說。事實上間或因本地派捐過於苛刻,收款人並不是個毫無通融的人,有人請到顧問,顧問也必常常為那小商人說句把公道話。所以他無日不在各處吃喝,無處不可以賒賬。每月薪水二十四元雖不夠開銷,總還算拉拉扯扯勉強過得下去。
他家裏有一個懷孕七個月的婦人,一個三歲半的女孩子:婦人又髒又矮,人倒異常賢惠。小女孩則因害疳積病,瘦得剩一把骨頭,一張臉黃薑薑的,兩隻眼睛大大的向外凸出,動不動就如貓叫一般哭泣不已,他卻很愛婦人同小孩。
婦人為他孕了五個男孩子,皆小產了,所以這次懷孕,顧問總擔心又會小產。
回到家裏見婦人正背著孩子在門前望街,肚子還是脹鼓鼓的,知道並不是小產,才放了心。
婦人見他臉紅氣喘,就問他為什麼原因,氣色如此不好看。
“什麼原因!小癩子說家裏有要緊事,我還以為你又那個!”顧問一麵用手摸著她的腹部,“我以為呱噠一下,又完了。我很著急,想明白你找我作什麼!”
婦人說:
“XX楊局長到城裏來繳款,因為有別的事,當天又得趕回XX寺,說是隔半年不見趙三哥了,來看看你。還送了三斤大頭菜。他說你是不是想過XX玩。……”
“他就走了嗎?”
“等你老等不來,叫小癩子到苗大處賒了一碗麵請局長吃。派馬夫過天王廟國術館找你,不見。上衙門找你,也不見。他說可惜見你不著,今天又得趕到粑粑坳歇腳,恐怕來不及。騎了馬走了。”
顧問一麵去看大頭菜,扯菜葉子給小女孩吃,一麵心想這古怪。楊局長是參謀長親家,莫非這順風耳聽見什麼消息,上麵有意思調劑我,要我過XX作監收,應了前天那個撿了一手馬屎的夢?莫非XX縣出了缺?
胡思亂想心中老不安定,忽然下了決心,放下大頭菜就跑。在街上挨挨撞撞,有些市民不知道是什麼原因,還跟著他跑了一陣。出得城來直向彭水大路追去。趕到五裏牌,恰好那局長馬肚帶脫了,正在那株大胡桃樹下換馬肚帶。顧問一見歡喜得如獲八寶精,遠遠的就打招呼:
“局長,局長,你來了,怎不玩一天,喝一杯,就忙走!”
那局長一見是顧問,也很顯得異常高興。
“哈,三哥,你這個人!我在城裏毛房門角落那裏不找你,你這個人!”
“嗨,局長,你單單不找到王屠戶案桌後邊!我在那兒同他們吃牛雞巴下酒!”
“嚇,你這個人!”
兩人坐在胡桃樹下談將起來,顧問才明白原來這個順風耳局長在城裏聽說是今年十一月的煙畝捐,已決定在這個八月就預借。這消息真使顧問喜出望外。
原來軍中固定薪俸既極薄,在冷門上的官佐,生活太苦,照例到了收捐派捐時,部中就臨時分別選派一些監收人,往各處會同當地軍隊催款。名分上是催款,實際上就調劑調劑,可謂公私兩便。這種委員如果機會好,派過好地方,本人又會“奪弄”,可以撈個一千八百;機會不好,派過小地方,也總有個三百五百。因此每到各種催捐季節,部裏服務人員皆可望被指派出差。不過委員人數有限,人人皆希望借此調劑調劑,於是到時也就有人各處運動出差。
一作了委員,撈錢的方法倒很簡便。若係查捐,無固定數目派捐,則以多報少。若係照比數派捐或預借,則隨便說個附加數目。走到各鄉長家去,限鄉長多少天籌足那個數目;鄉長又走到各保甲處去,要保甲多少天籌足那個數目;保甲就帶排頭向各村子裏農民去斂錢。這筆錢從保甲過手時,保甲扣下一點點,從鄉長過手時,鄉長又扣下一點點,其餘便到了委員手中。(委員懂門徑為人厲害的,則可多從鄉長保甲荷包裏挖出幾個,委員老實膿包的,鄉長保甲就乘渾水撈魚,多弄幾個了。)把款籌足回部呈繳時,這些委員再把入腰包的贓物提出一部分,點綴點綴軍需處同參副兩處同誌,委員下鄉的事就告畢了。
當時顧問得到了煙款預借消息,心中雖異常快樂,但一點鍾前在部裏還聽師長說今年十一月稅款得涓滴歸公,誰侵吞一元錢就砍誰的頭,軍法長口頭上且為顧問說了句好話,語氣裏全無風聲,所以顧問就說:
“局長,你這消息是真是假?”
那局長說:
“三哥,虧你是個諸葛臥龍,這件事還不知道,人家早已安排好了,你坐在鼓裏!”
“胖大頭軍法長瞞我,那豬頭三(學上海人口氣)剛才還當著我麵同師長說十一月讓我過XX!”
“這中風的大頭鬼,正想派他舅子過我那兒去,你趕快運動,熱粑粑,到手就吃。三哥,遲不得,你趕快那個!”
“你多在城裏留一天吧,你手麵子寬,幫我向參謀長活動活動。”
“你找他去說……”
“那自然,那自然,你我老兄弟,我明白,我明白。”
兩人商量了一陣,那局長為了趕路,上馬匆匆走了,顧問步履如飛的回轉城裏,當天晚上就去找參謀長,傍參謀長靠燈談論那個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