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一陣他又喊了兩聲,又喊伯媽,喊五多;五多是船上的小毛頭,人很瘦,聲音尖銳,平時大人上了岸就守船,買東西煮飯,常常挨打,愛哭。但是喊過五多了,也仍然得不到結果。因為聽到艙裏又似乎實在有聲音,類人出氣,不像全上了岸,也不像全在做夢,水保就僂身窺覷艙口,向暗處詢問是誰在裏麵。
裏麵還是不作答。
水保有點生氣了,大聲的問:“那一個?”
裏麵一個很生疏的男子聲音,又虛又怯,說:“是我。”接著又說,“都上岸去了。”
“都上岸麼?”
“上岸了的。她們……”
好像單單是這樣答應,還深恐開罪了來人,這時覺得有一點義務要盡了,這男子於是從暗處爬出來,在艙口,小心小心扳著篷架,非常拘束的望著來人。
先是望到那一對峨然巍然似乎是為柿油塗過的豬皮靴子,上去一點是一個赭色柔軟鹿皮抱兜,再上去是一雙回環抱著的毛手;手上一顆其大無比的黃金戒指,再上去才是一塊正四方形像是無數橘子皮拚合而成的臉膛。這男子,明白這是有身分的主顧了,就學著城市裏人說話,“大爺,您請裏麵坐坐,她們就來。”
從那說話的聲音,以及幹漿衣服的風味上,這水保一望就明白這個人是才從鄉下來的種田人。本來女人不在船就想走,但年青人忽然使他發生了興味,他留著了。
“你從什麼地方來的?”他問他,為了不使人拘束,水保取得是做父親的和平樣子,望到這年青人。“我認不得你。”
他想了一下,好像也並不認得客人,就回答,“我昨天來的。”
“鄉下麥子抽穗了沒有?”
“麥子嗎?水碾子前我們那麥子,哈,我們那豬,哈,我們那……”
這個人,像是忽然明白了答非所問,記起了自己是同一個有身分的城裏人說話,不應當說“我們”,不應當說我們“水碾子”同“豬”。把字眼兒用錯,所以再也接不下去了。
因為不說話,他就怯怯的望到水保微笑,他要人了解他,原諒他。
水保懂得這個意思的。且在這對話中,明白這是船上人的親戚了,他問年青人,“老七到什麼地方去了,什麼時候可以回來?”
這時,這年青人答語小心了。他仍然說“是昨天來的”。他又告水保,他“昨天晚上來的”。末了才說,老七同掌班同五多上岸燒香去了,要他守船。因為守船必得把守船身分說出,他還告給了水保,他是老七的“漢子”。
因為老七平常喊水保都喊幹爹,這幹爹第一次認識了女婿,不必年青人挽留,再說了幾句,不到一會兒兩人皆爬進艙中了。
艙中有個小小床鋪,床上有錦綢同紅色印花洋布鋪蓋,折疊得整整齊齊,來客皆應當坐在床沿,光線從艙口來,所以在外麵以為艙中極黑,在裏麵卻一切分明。
年青人,為客找煙卷,找自來火,毛腳毛手打翻了身邊一個貯栗子的小壇子,圓而發烏金光澤的板栗便在薄明的船艙裏各處滾去,年青人各處用手去捕捉,仍然放到小壇中去,也不知道應當請客人吃點東西。但客人卻毫不客氣,從艙板上把栗拾起咬破了吃,且說這風幹的栗子真好。
“這個很好,你不歡喜麼?”因為水保見到主人並不剝栗子吃。
“我歡喜。這是我屋後栗樹上長的。去年生了好多,乖乖的從刺球裏爆出來,我歡喜。”他笑了,近於提到自己兒子模樣,很高興說這個話。
“這樣大不容易得到。”
“我選出來的。”
“你選?”
“是的,因為老七歡喜吃這個,我才留下到今年。”
“你們那裏有猴栗?”
“什麼猴栗?”
水保就把故事所說的“猴子在大山上住,被人辱罵時,拋下拳大栗子打人,人想這栗子,就故意去山下罵醜話,預備撿栗子”一一說給鄉下人聽。
因為栗子,正苦無話可說的年青人,得到同情他的人了。他又說到地名栗坳的新聞。他又說到一種栗木作成的犁且如何結實合用。這個人太需要說說這些了。昨天來一晚上都有客人吃酒燒煙,把自己關閉在小船後艄,同五多說話,五多睡得成死豬。今天一早上,本來應當有機會同妻談到鄉下事情了,女人又說要上岸過七裏橋燒香,派他一個人守船。坐船上等了半天,還不見人回,到後艄去看河上景致,一切新奇不同,全隻給自己發悶。先一時,正睡在艙裏,就想這滿江大水若到鄉下去漲,魚梁上不知道應當有多少鯉魚上梁!把魚捉來時,用柳條穿腮到太陽下去曬,正計算那數目,總算不清楚,忽然客人來到船上,似乎一切魚都跳進水中去了。
來了客人,且在神氣上看出來是並不拒絕這些談話的,所以這年青人,凡是預備到同自己的妻說的各樣事情,這時得到了一個好機會,都拿來同水保談著。
他告給水保許多鄉下情形,說到小豬搗亂的脾氣,叫小豬名字是乖乖,又說到新由石匠整治過的那付石磨,順便告給了一個石匠的笑話。又提起一把失去了多久的鐮刀,一把水保夢想不到的小鐮刀,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