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短篇選(中)(3)(1 / 3)

駐到前線三天,一切卻無動靜。這事情仿佛與自己太有關係了,他成天總想念到這件事。白天累了,草堆裏一倒就睡死,可是忽然在半夜醒來時,他的耳朵就像為什麼槍聲引起了注意才醒的。他到這時節就不能再睡了。他就想,或者這時候前哨已有命令到了?或者有夜襲的事發生了?或者有些地方已動了手,用馬刀互相亂砍,用槍刺互相亂?他打了一個冷戰,爬起身來,悄悄的走出去望了一望帳篷外的天氣,同時望到守哨的兵士鵠立在前麵,或者是肩上扛了槍來回的走。他不願意驚動了這人,又似乎不能不同這人說一句話,就咳嗽,遞了一個知會。他的咳嗽是無人不知道的,自然守哨的人即刻就明白是會明了,到這時,遇守哨人是個愛玩笑的人呢,就必定故意的說“口號!”他在無論何時是不至於把本晚上口號忘去的。但他答應的卻是“火夫會明。”軍隊中口號不同是自然的事,然而這個人的口號卻永遠是“火夫會明”四個字。把口號問過,無妨了,就走近哨兵身邊。他總顯著很小心的神氣,問,“大爺,怎麼樣,沒有事情麼?”“沒有。”答應著這樣話的哨兵,走動了。“我好像聽見槍聲。”“你在做夢。”“我醒了很久。”“說鬼話。”問答應當小住了,這個人,於是又張耳凝神聽聽遠處,然而稍過一會,總仍然又要說:“聽,聽,大爺,好像有點不同,你不注意到麼?”假若答的還是“沒有”,他就像頑固的孩子氣的小聲說,“我疑心是有,我聽到馬嘶。”那答的就說,“這是你出氣。”被罵了,仍然像是放心不下,還是要說。……或者,另外又談一點關於戰事死人數目的統計,以及生死爭奪中的軼聞。這火夫,直到不得回答,身上也有點感覺發冷,到後看看天,天上全是大小星子,看不出什麼變化,就又好好的鑽進帳篷去了。

戰事對於他也可以說是有利益的,因為在任何一次行動中,他總得到一些疲倦與饑渴,同一些緊張的歡喜。就是逃亡,退卻,看到那種毫無秩序的糾紛,可笑的慌張,怕人的沉悶,都仿佛在他是有所得的。然而他期待前線的接觸,卻又並不因為這些事了。他總以為既然是預備要打,兩者已經準備好了,那麼乘早就動手,天氣合宜,人的精神也較好。他還記得去年在鄂西的那回事情,時間正是六月,一倒下,氣還不斷,糜碎處就發了臭,再過一天,全身就是小蛆的爬行,否則頭臉發紫,漲大如鬥,肚腹腫高,旋即爆裂出腸。一個軍人,自己的生死雖應置之度外,可是死後那麼難看,那麼發出惡臭流水生蛆,雖然是敵人,還是另一時用槍擬過自己的頭作靶,究竟也是不很有意思的事!如今天氣是顯然一天較一天熱,再不打,過一會,真就免不了要像去年情形了。

為了那太難看太不與鼻子相宜的六月情形,他願意動手的命令即刻就下。

然而前線的光景,卻不能如會明所希望的變化。先是已有消息令大隊在XX集中,到集中以後,局麵反而和平了許多,又像是前途還有一線光明希望了。

這和平,倘若當真成了事實,真是一件使他不大高興的事。單是為他準備戰事起後那種服務的夢,這戰爭的開端,隻顧把日子延長下去,已就是許多人覺得是不可忍受的一件事了。人人都並不歡喜打仗。但都期望從戰事中得到一種解決:打贏了,就奏凱;敗了,退下。總而言之一到衝突,真的和平也就很快了。至於兩方支持原來地位下來呢,在軍人看來卻感到十分無聊。他與他們心情並不差異的,就是死活都以即刻解決為妙,維持原防,不進不退,是不行的。誰也明白六月天氣真不行!

他實在願意打起來,似乎每打一仗,便與他從前所想的軍人到西北去屯邊救國的事實走近一步了,於是他在白天,逢人就問究竟是要什麼時候開火。他那種關心好像一開火後就可以擢升營長。可是這事誰也不清楚,誰也不能作決定的回答。人人就想知道這一件事,然而照例在命令到此以前,軍人是誰也無權過問這日子的。看樣子,非要在此過六月不可了。

五天了,還沒動靜。

六天了,一切還是同過去的幾天一樣情形。

一連幾天不見變動,他對於夜裏的事漸漸不大關心了。遇到半夜醒來出帳篷解溲,同哨兵談話的次數也漸漸少了。

去他們駐防處不遠是一個小村落,這村落因為地形的原故,沒有爭奪的必要,所以不駐一兵。然而住在村落中的人,卻早已全數遷往深山中去了。數日來,看看情形不甚緊張,漸漸的,數日前遷往深山的鄉下人,就有很多悄悄的仍然回到村中看視他們的田園的人,又有鄉下人敢拿雞蛋之類陳列在荒涼的村前大路旁,來同這些軍人冒險做生意的。

會明為了火夫的本分,在開火以前,是仍然可以隨時各處走動的。村中已經有了人做生意,他就常常到村子裏去。他每天走幾次,一麵是代連上的弟兄買一點東西,一麵是找一個把鄉下上年紀的人談一談話。而且村中更有使他歡喜的,是那本地種的小葉煙,顏色簡直是金子,味道又不壞。既然不開火,煙總是要吸的,有了本地煙,則返回原防時,那原有三束草煙還是原束不動,所得好處的確已不少了,所以他雖然不把開火的事忘卻,但每天到村中去談談話,盡村中人款待一點很可珍貴的草煙,也像這日子仍然可以過得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