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短篇選(中)(8)(1 / 3)

婦人見禿頭已無住處了,本想要幾個孩子到她家去,又恐怕四容的病害了人家的孩子,不好啟齒,就隻問禿頭七叔,預備這廟裏還是過別處去,禿頭七叔就說等一會要到花園去看,那邊看守所有間房子,所長許他搬,他就搬過去,不許搬,就住到這廊下,大家人多也很熱鬧。婦人因為一麵還掛念家中四容,就回去了。到了家裏,想起死了的張師爺,活時人很好,就走過去看看。他那屍身區裏人已來驗看過了,熟人已把他抬進棺木去了。所謂棺木,就是四塊毛板拚了兩頭的一個長匣子,因為這匣子短了一點,隻好把這英雄的腿膝略略屈著,旁邊站了一些人,都悄悄靜靜的不說話。那時祖貴正在那裏用釘錘敲打四角,從那個空罅,還看到這個上士的一角破舊軍服。這棺木是露天擺在那水蕩邊的,前麵不知誰焚了一小堆紙錢,還有火在那裏燃著。棺木頭上擺了一個缺碗,裏麵照規矩裝上一個煎雞子,一點水飯。當祖貴把棺木四隅釘好,抬起頭來時,望到大家卻可憐的笑著。他站在當中,把另外幾個人拉在一塊,編成一排,麵對那擱在卑濕地上的白木匣子。

“來,這個體麵人物是完事了,大家同他打一個招呼。我的師爺,好好的躺下去,讓肥蛆來收拾你,不要出來嚇我們的小孩子,也不要再來同我們說你那做上士時上司看得起你的故事了,也不要再來同我爭搶會鈔了,也不必再來幫我們出主意了,也不必盡想幫助別人,自己卻常常挨餓了,如今你是同許多人一樣,不必說話,不必吃飯,也不必為朋友熟人當差,總而言之叫作完事了!”

這樣說著,這硬漢也仍然不免為悲哀把喉嚨扼住了,就不再說什麼,隻擤擤鼻子,挺挺腰肢,走過水邊去了。大家當此情形都覺得有點悲慘,但大家卻互相望著,不知道說一句趣話,也不知道說一句正經話,慢慢的就都散去了。

婦人看看水蕩的水已消去很多了,大致先前救火的人,已從這地方挑了很多的水去了。她記起自己住處的情形,就趕回去,仍然蹲到屋中,用那塊镔鐵皮舀地下的水,舀了半天把水居然舀盡了,又到空灶裏撮了些草灰,將灰撒到濕的地上去。

下午婦人又跑往嶽廟,看看有些人已把東西搬走了,有些人卻將就廊下攤開了鋪陳,用席子隔攤到自己所占據的一點地方,大有預備長久住下的樣子。還有些人已在平地支了鍋灶,煮飯炒菜,一家人同蹲地下等待吃飯。那銅匠一家已不知移到什麼地方去了。禿頭七叔正在運東西過花園新找的那住處去,婦人就為他提了些家夥,伴著三個孩子一同過花園去,把禿頭住處鋪排了一下,又為那些犯人買了些東西,縫補了些東西,且同那些人說了一會這場大火發生的種種。大家都聽到牢獄後麵絞場上有豬叫,知道本街趕明兒謝火神一定又要殺豬,凡是到救火的都有一份豬肉,就有人托婦人回去時,向那些分得了股份卻舍不得吃肉的人家,把錢收買那些肉,明早送過花園這邊來。

婦人回去時,天又快夜了。遠遠的就聽到打鑼,以為一定是失火那邊他們記起了這個好人,為了救助別人的失火而死,有人幫張師爺叫了道士起水開路了,一麵走著一麵還心裏匿笑,以為這個人死得還排場,死後尚能那麼熱鬧一夜。且懸想到若果不是那邊有人想起這件事,就一定是祖貴鬧來的。可是再過去一點,才曉得一切全估計錯了。原來打鑼的還隔得遠啦。婦人站到屋後望著,水蕩邊的白木匣子,在黑暗裏還剩有一個輪廓,水麵微微的放著光,冷清極了,那裏一個人也沒有!

她站了一會兒,想起死人的樣子,想起白天祖貴說的話,打了一個冷噤,悄悄的溜進自己屋子裏去了。

二十一年一月二十五日(登在《時報》)

本篇發表於1932年3月16日~4月15日《時報》,連載24次。署名沈從文。

因為有個穿青衣服底女人,到X住處來,見X桌上的一個燈,非常舊且非常清潔,想知道這燈被主人敬視的理由,所以他就告給這青衣女人關於這個燈的一件故事。

兩年前我住到這裏,在XX教了一點書,仍然是這樣兩間小房子,前麵辦事後麵睡覺,一個人住下來。那時正是五月間,不知為什麼事情,住處的燈總非常容易失職。一到了晚間,或者剛剛把飯碗筷子擺上了桌子,認清楚了菜蔬,正想由那形色方麵,對於我廚子加以一點不失誠實的稱讚,燈忽然一熄,晚飯就吃不成了。有時是飯後正預備開始做一點事或看看書的時節,有時是有客人拿了什麼問題同我來討論的時節,就像有意搗亂那種神氣,燈會忽然熄滅了的。有幾回,正當我同一個朋友,把一段不下注解的章草,從那形體上加以估計的當兒,或者是把一個印章考察它的真偽中間,燈驟然熄滅,朋友同我皆非常掃興。從來不曾開口罵過人的書畫家XX,也不能節製這點憤怒,把電燈公司對於市民的不盡職,加以不容恕的指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