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短篇選(下)(5)(1 / 2)

在浜旁邊,去洋人租界不遠,還有乘坐租界公共汽車過身時捂鼻子一類人所想象不到的一個地方,一排又低又壞的小小屋子,全是容留了這些無家可歸的抹布階級的朋友們所住。如魚歸水,凡是那類流浪天涯被一切進步所遺忘所嘲笑的分子,都得歸到這地方來住宿。這地方外觀既不美,裏麵又肮髒發臭,但留到這裏的人總還很多。那麼複雜的種類,使人從每一個臉上望去,皆得生出“這些人怎麼就能長大的”一種疑問。他們到這裏來,能住多久,自己似乎完全無把握。他們全是那麼缺少體麵也同時缺少禮貌,成天有人吵鬧有人相打。每一個人無一件完全衣服或一雙幹淨襪子,每一個人總有一種奇怪的姿勢。並不是人人都頑強健康,但差不多人人脾氣都非常壞。那種愚暗,那種狡詐,那種人類謙虛美德的缺少,提及時真真使人生氣。

到了這時節,這種肮髒住處已容納了不少白天各種走江湖的浪人。

主持這住宿處的,是許多穿大紅布洋褲子婦人中最潑悍的一個,年紀將近四十歲了,還是常常歡喜生事。這婦人日裏處置一些寄宿人的飲食,一麵還常常找出機會來,到別的事上胡鬧。夜靜了,盤算一切,若果自己挑選了一個男子,預備做一件需要男子來處置才得安寧的事,辦得不妥,就毫無理由把小孩子從夢中揪起重打一頓,又或在別的事上,拿著長長竹竿,勒令某一個寄宿男子離開這屋裏。主人小孩子年紀九歲,誰也不須考問這小東西的父親是什麼人。小孩子一頭的疥癩,長年齷齪的像條狗,成天到外麵去找人打架,成天出去做一些下流事情。白日裏守著玩蛇人身旁,乘人不注意時,把蛇取出來作樂,或者又到變戲法的棚後去把一切戲法戳穿。與人吵鬧時,能在年齡限製以外智慧中,找出無數最下等的野話罵人,又常常守著機會,在方便中不忘卻盜竊別人的物件。

照規矩,在這類住宿地方,每人每夜應當繳納十一枚銅子,就可在一張破席上躺下來,還可以花一個十文,從茶館裏泡茶,把壺從茶館裏借來,隔天再送回去。有些住客,帶得有一點簡單行李,總像是常常要忘記了這茶壺不是自己東西,臨走時便把它放進自己行李裏麵去,茶壺不見了,隱藏了,主人心裏明白,問了又問還是不見,於是就爽快的伸手從那小小行李中去把壺檢查出來,一麵罵出一些極不入耳的話把客人轟走。客人在這樣情形下,也照例口裏罵出種種野話才願意出門。這些人,又或者無意中把茶壺摔碎了,大家就借此大吵大鬧,結果還是茶館中人來臭罵一陣,算是免去賠償的代價,吵鬧才能結束。

他們住處也有飲食,可是吃主人辦來的夥食,總隻是那初次來此的人,其他的人照例不吃主人東西的。這些人的肚子裏,因為也得按時裝上一點東西,所以附近各處,總不缺少賤價的食物。發臭的,粗糲的,為蒼蠅領教隔日隔夜變了顏色還來發賣的一切食物,都可以花錢買到。上等人吃餅糕,這裏有一種東西也仍然名叫餅糕。上等人吃肉,這裏也有肉。上等人在暑天吃瓜,要開心又來一點紙煙同酒,這裏也還是滿盤的瓜同無數的紙煙,無量的酒。總而言之,租界上所有的一切吃喝哄口的東西,這區域並不因為下賤就無從得到。他們吃什麼這些人也吃什麼,不過所吃的東西,稍稍不同罷了。譬如酒,那些用火酒和水攙混的東西,用瓶子裝好,貼上了店家招牌,又在招牌上貼滿了政府的印花稅小小票子,酒的顏色還有紅有綠,難道這東西不是已經很像酒了麼?他們得了點錢,把這樣酒買來,吃得大醉後,不是尋事打鬧,就是縱橫吐嘔,每個人好在總是那麼吃陳腐東西,受風雨虐待日子太久,酒精的毒又不會一時發作,所以開鋪子的把印花稅貼足,良心也就非常安寧,不問這酒以後的一切影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