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巴比特就要離開辦公室,此後一個半小時的午餐時間內:他得麵對虛軟的自我。這臨走前又有一番折騰,差不多可比擬一次普通歐洲戰爭。
他急躁地向麥克種小姐說,“你啥時候去午餐?好罷,那時潘妮根小姐一定得在。向她交代,如果魏登費希特打電話來,就跟他說我已經查過那契約了。哦,順便說一下,明天記得提醒我,要柏尼曼去查查。還有,如果有任何人來要一間便宜的房子,記得我們得把曼格路那地方房子先推給某人。如果你要找我,我在運動俱樂部。還有——嗯——還有——哦——我兩點回來。”
他拂去背心上的雪茄煙灰。把一封難以回複的信放在一堆尚未完成的工作上頭,也許當天下午他不會忘了把心思集中其上(到目前,連續三個中午了,他把同樣這封信放在待做的工作堆上頭)。他在一張黃色便條紙上潦草寫下備忘:“注意公寓的門,”這麼做讓自己有一種愉悅的感覺,好像他已經注意過公寓的門了。
他察覺他正抽著另一支雪茄。他把它丟掉,朝自己抗議著,“該死,我以為你已戒掉這該死的煙!”他勇氣十足地把雪茄盒放回信件櫃,加上鎖,鑰匙藏在一個更不易到手的地方,一麵發著怒,“該檢點檢點自己囉。需要多作運動罷——走路去俱樂部,每個中午,——這就是我該做的囉——每天中午——把老是開車的習慣改掉。”
這個決定令他覺得自己可以作為模範了。稍後,他又決定,今天中午太遲了,不能用走的。
開動車子,擠入繁忙的交通,比起走過三條半街到俱樂部,還多費了一點時間。
2
他一而駕車,一麵帶著那般熟稔的鍾愛的感情,瞧著各種建築。
一位陌生人突然身陷天頂市的商業中心,他不能分辨他是否身處一個奧勒岡或喬治亞、俄亥俄或緬因、奧克拉荷馬或曼尼托巴的城市。然則,對巴比特來說,每一寸土地都是獨特而動人的。像往常一樣,他注意到加利福尼亞大廈沿馬路一邊是低一點的三層建築,三層樓可就沒有他自己的名人大廈那麼漂亮囉。像往常一樣,他經過“巴特農擦鞋店”,一間單層小屋,坐落在老舊的加利福尼亞大廈沉重的花崗石和紅磚牆壁旁,恰似峭壁底下的一間浴室,他叨念著,“哦,今天下午該把鞋擦亮的。算了罷。”經過“辦公室家具專門店”“國際牌現金收銀機經銷處”時,他渴想擁有一台口授留聲機和一台打字機,可以用來算計算計什麼東西,就像一位詩人渴望四開本子,醫生渴望鐳。
經過“時髦男飾店”時,他左手離開駕駛盤,摸摸他的領帶,驕傲地想到自己是買得起昂貴領帶的人,“而且,還能用現金付賬,唷,”經過“聯合雪茄煙店”時,店口貼著深紅與金黃色的警語,他尋思著,“不曉得是否我該來根雪茄——呆瓜——全忘囉——正在戒掉我那抽煙的毛病啊。”他瞧見了銀行,那家國際礦工與家畜商人銀行,他想自己把錢存在這家似大理石一般冷峻的行號裏,是多麼聰明而穩當。由於交通阻滯,他停在巍峨的第二國際大廈底下的街角,他顯得興高采烈了。他跟其餘四輛車子擠成一氣,而轎車大型貨車和急駛的機動車源源不絕地飛馳而過,似一隊蠢動著的鋼鐵部隊。在下一個街角,一棟新建大廈映閃著陽光的鷹架上,一個氣壓鉚釘工人弄出震耳的爆聲;即在這旋風式的爆聲中,巴比特腦中閃過一張熟稔的臉龐,同時對方,一個“熱心的擁護者”大聲喊著,“是你麼,喬治!”巴比特親切地揮著手,車子在繁忙的交通中緩緩滑動,恰似交通警察般的舉著他的手。他察覺車子重又增快速度。他覺得自己是有力且超人一等的囉,像一根亮閃的鋼梭在一架巨大的機器中來回穿刺著。
像往常一般,下二條街他是視而不見的,這二條街尚未從1885年天頂市的殘敗與汙穢中恢複過來。他經過廉價品商鋪、道客達寄宿舍、空克迪亞堂,這兒的房間是一些相命師與按摩師的營業所兼宿處。他想及他到底賺多少錢,他自誇多了一點,帶愁地減了一點,又習慣地做著這老掉牙的計算了:
“今早從李得搞來四百五十元。不過,稅款也到期囉。讓我好好想想看:今年,該淨賺八千元,其中儲存一千五百元——不,如果不建車房的話,那麼——讓我好好想想看:上個月淨賺六百四十元,十二乘六百四十是——是——讓我看看:六百乘十二是七千二百,而——噢,胡說八道,不管怎麼算,我可賺八千元——噫嘻,那可不差,很少人能一年搞到八千元——八千張像鐵一般又棒又堅實的鈔票——打賭全美國不會有超過百分之五的人能比‘喬治叔叔’會賺錢,哎呀老天!跨在大堆人的頭上囉!不過——花費方麵可就——家人太浪費汽油了,而且老要穿得像百萬富翁似的,每個月還得送八十元給‘老母親’——還有,所有那幫速記員與銷售員,他們盡可能敲走我的每一分錢——”
他這番科學的收支頂算的結果,使他一會兒覺得富有而洋洋得意了,一會兒卻又覺得窮酸得緊。然則,就在這番自語中間,他停下來,衝入一家賣報紙與雜貨的小店,買了一個電子雪茄打火機,這東西他已垂涎一個星期了。他用一種莽撞的動作來規避他的良心,大聲向店員嚷道,“我猜這東西跟火柴差不多一樣好用罷,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