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南泉笑著點了兩點頭道:“的確,他很聰明,也是你這家庭大學校長訓導有方。不過你是考他的大題目,沒有考小問題。我想找兩個小問題問他,你看如何?”奚太太道“那沒有問題,國際大事他都知道,何況小事。不信你問他,重慶原來在中國是什麼位置?現在是什麼位置?”李南泉笑道:“那問題還是太大了,我問的是茅草屋裏的事情。”奚太太一昂頭道:“那他太知道了。問這些小事,有什麼意思呢?”李南泉:“奚太太當然也參加過口試的,口試就是大小問題都問的。”奚太太在絕對有把握的自信心下,連連點著頭道:“你問罷。”李南泉向小聰兒走近了一步,攜著他一隻手,彎腰輕輕撫摸了幾下。笑問道:“你幾點起床?”小聰兒答道:“不曉得。”“怎麼不曉得!你不總六點半鍾起來嗎?”李南泉並不理會,繼續問道:“你起來是自己穿衣服嗎?”小聰兒:“媽媽和我穿。”問:“是不是穿好了衣服就洗臉?”答:“媽媽給我洗臉我就洗臉。”問:“媽媽不給你洗臉呢?”答:“我不喜歡洗臉。”奚太太插了一句話道:“胡說!”李南泉道:“你漱口是用冷開水?還是用冷水?刷牙齒用牙粉還是用鹽?現在我們是買不起牙膏了。”他說著話,臉問了奚太太,表示不問牙膏之意。小聰兒卻幹脆答道:“我不刷牙齒!”李南泉道:“你為什麼不刷牙齒?”答:“我哥哥我姐姐都不刷牙齒的。”奚太太沒想到李先生向家庭大學的學生問這樣的問題,這一下可砸了,臉是全部漲紅了。
李南泉覺得這一個諷刺,對於奚太太是個絕大的創傷,適可而止,是不能再給她以難堪的了,這就依然托住小聰兒的手,慢慢撫摩著,因笑道:“好的,你的前程未可限量。大丈夫要留心大事。”奚太太突然站起來道:“不要開玩笑了。”說畢,扭頭就走。她走了,李太太進了屋子也帶了一種不可遏止的笑容,看了小聰兒道:“你為什麼不刷牙齒呢?”小白兒道:“你姐姐十五歲就不是小孩子了,為什麼也不刷牙齒呢?”小聰兒將一個食指送到嘴裏吸著,搖搖頭說:“我不知道。”交代了這句話,他也跑了。李太太笑道:“這就是家庭大學學生!你怎麼不多逗她幾句?把她放跑了。”李南泉笑道:“這是這位家庭大學校長罷了,若是別位女太太,穿著這樣單薄的衣服,我還敢向屋子裏引嗎?”李太太向他微微一笑道:“瞧你說的!”說畢,自向後麵屋子裏去了。看那樣子,已不再生氣,李先生沒想到昨天拴下的那個死疙瘩,經這位家庭大學校長來一次會考,就輕輕鬆鬆地給解開了。內閣已經解嚴,精神上也就舒適得多。很自在地吃過十二點鍾的這頓早飯。不想筷子碗還不曾收去,那晴天必有的午課卻又開始,半空中嗚嗚地發出了警報聲。在太太剛剛轉怒為喜之際,李先生不敢作遊山玩水的打算,幫助著檢理家中的東西,將小孩子護送到村子口上這個私家洞子裏去。因為太太和鄰居們約好了,不進大洞子了。
凡是躲私家洞子的,都是和洞主有極好友誼的,也就是這村子裏的左右鄰居。雖然洞子裏比較擁擠一點,但難友們相處著,相當和諧。李家一家,正挑選著空地,和左右鄰人坐在一塊兒,洞子橫梁上懸著一盞菜油瓦壺燈,彼此都還看見一點人影。在緊急警報放過之後,有二十分鍾上下,並無什麼動靜。在洞子門口守著的防護團和警士,卻也很悠閑地站著,並沒有什麼動作。於是,鄰居們由細小的聲音談話,漸漸沒有了顧忌,也放大聲些了。像上次那樣七天八夜的長期疲勞轟炸都經過了,大家也就沒有理會到其他事件發生。忽然幾句輕聲吆喝:“來了來了!”大家向洞子中心一擁。躲慣了空襲的人,知道這是敵機臨頭的表現,也沒有十分戒備。不料洞子外麵,立刻“哄哄”幾聲大響,一陣猛烈的熱風,向洞子裏直撲過來。洞子兩頭兩盞菜油燈,立刻熄滅。隨著這聲音,是碎石和飛沙,狂潮似的向洞子直撲,全打在人身上,難友全有此經驗,這是洞外最近的所在,已經中了彈。膽子大的人,不過將身子向下俯伏著,膽子小的人,就驚慌地叫起來了。更膽小的索性放聲大哭。李南泉喊道:“大家鎮定鎮定。這洞子在石山腳下,厚有幾十丈,非常堅固,怕什麼?大家一亂,人踩人,那就真說不定會出什麼亂子了。站好坐好!”他這樣說著時,坐在矮凳子上,身上已被兩個人壓著。他張開兩隻膀子,掩護麵前兩個小孩。
他這樣叫喊著,左右同座的人,一般地被壓,也一般地叫喊著,好在那陣熱風過去了,也就過去了,並未來第二陣。大家慢慢地鬆動著,各複了原位。約莫是五分鍾的時間,有人在洞子口上叫道:“不好,我們村子裏起了火!”聽到這句話,洞子裏的人不斷追問著:“哪裏哪裏?”有人答道:“南頭十二號屋上在冒濃煙。”李南泉聽了這報告,心裏先落下一塊石頭。因為十二號和自己的茅草屋,還相距二十多號門牌。而且還隔了一道頗闊的山溪,還不至立刻受到禍害。可是十二號的主人翁餘先生也藏在這洞子裏的,叫了一聲“不好”,立刻排開眾人向洞子外衝了去。這個村子,瓦屋隻占十分之二三,草屋卻占十分之六七。草屋對於火災,是真沒有抵抗能力的建築。隻要飛上去一顆火星子,馬上就可燃燒起來。十二號前後的鄰居,隨在餘先生後麵,也向洞子外衝。李先生在暗中叫了一聲“霜筠”。李太太答道:“我在你身旁邊坐著呢,沒有什麼。”李南泉道:你好好帶著孩子罷,我得出去看看。”李太太早是在暗中伸來一隻手,將他衣服扯住。連連道:“你不能去,飛機剛離開呢。”李先生道:“天氣這樣幹燥,茅草屋太陽都曬出火,不知道有風沒有?若刮上一陣東風,我們的屋子可危險之至。”李太太道:“危險什麼?我們無非是幾張破桌子板凳,和幾件破舊衣服而已。燒了就燒了罷,別出去。”
李南泉道:“雖然如此說,究竟那幾件破衣服,還是我們冬天遮著身體的東西,若是全燒光了,我們決沒有錢再作新衣,今年冬季,怎樣度過?再說,我們屋後就是個洞子,萬一敵機再來,我可以在那洞子裏,暫避一下。”李太太依然扯住他的衣服,因道:“你說什麼我也不讓你走。”李南泉笑道:“這會子,你是對我特別器重了。我也不能那樣不識抬舉,我就在洞子裏留著罷。”他為了表示真的不走,這就索性坐了下去。可是在這洞子裏的難友,十之八九,是十二號的左右鄰居,聽說火勢已經起來了,凡是男子都在洞子裏坐不住,立刻向洞外走去。李南泉趁著太太不留神,突然起身向洞外走著,並叮囑道:“放心罷,我就在洞子口上看看。”洞子裏涼陰陰的,陰暗暗的,還懸著兩隻菜油燈,完全是黑夜;洞子外卻是烈日當空,強烈的光,照著對麵山上的深草,都曬著太陽,白汪汪的,那熱氣像灶口裏吐出來的火,向人臉上身上噴著。看看那村莊上兩行草屋,零亂地在空地上互相對峙著。各家草屋上也全冒著白光。就在其間草屋頂上兩股烈焰,在半空裏舞著烏龍。所幸這時候,半空裏一點風沒有。草屋上的濃煙,帶著三五團火星子,向空中直衝。衝得視線在白日下看不大清楚了,就自然地消失。
他既走到洞子外來了,又看到村子裏這種情形,怎能作那隔河觀火的態度?先抬頭看看天上,隻是蔚藍色的天空,飄蕩著幾片白雲,並無其他蹤影。再偏頭聽聽天空,也沒有什麼響聲。料著無事,立刻就順著山路,向家裏跑了去。這十二號著火的屋子,就在人行路的崖下,那火焰由屋頂上噴射出來,山穀裏,究竟有些空氣衝蕩,空氣煽著火焰,向山路上卷著煙焰,已經把路攔住。這裏向前去救火的人,都被這煙焰擋住。李南泉向前逼近了幾步,早是那熱氣向人身上撲著,撲得皮膚不可忍受。隔了煙霧,看山溪對岸自己那幢茅草屋,仿佛也讓煙焰籠罩著。這讓自己先嚇了一跳。這火勢很快猛,已延燒到了第二戶人家。他觀看了一下形勢,這火在山澗東岸。風勢是由東向西,上澗在上風,又在崖下,還受不到火的威脅。他就退回來幾十步路,由一條流山水的幹溝,溜下了山澗。好在大晴了幾天。山澗裏已沒有了泥水,扯開腳步,徑直就向家裏奔走了去。到了木橋下麵,攀著山澗上的石頭,走向屋簷下來,站定看時,這算先鬆了一口氣,那火勢隔了一片空場,還隔有一幢瓦房。雖在下風看到煙霧將自己的屋子籠罩著,及至走到自己屋簷下看時,那重重的煙霧,還是隔了山溪向那山腳下撲去的。仔細看了看風勢,料著不至於延燒過來,這才向自己的家門口走去。剛到門口,讓他吃了一驚,門窗洞開,門是整個兒倒在屋裏,窗戶開著,一扇半懸,一扇落在地上。
他伸頭向屋子裏一看,桌子椅子,全是草屑灰塵。假的天花板,落下來盆麵大幾塊石灰。那石灰裏竹片編的假板子,挨次地漏著長縫。這縫在屋頂下麵,應該是沒有光的,現在卻一排一排地露出透明的白光,這是草屋頂上有了漏洞了。他大叫一聲“糟了”,趕快向後麵屋子裏跑了去。這更糟了,兩間屋子的假天花板,整個兒全垮下來了,這不但是桌上,連床上、箱子上小至菜油燈盞裏,全撒上了灰塵。那垮下來的假天花板,像蓋蘆席似的,遮蓋了半邊房間。屋頂上,開著桌麵大的天窗,左右各一塊。他在兩間屋子裏各呆站了片時,向哪裏走也行動不得半步,隻好拖著步子,緩緩走了出來。他看時,火場上已擁擠著一片人。潑水的潑水,拆屋的拆屋,大家忙碌著救火,卻沒有人理會當時的警報。他背了兩隻手在身後,在屋簷下呆站一會,踱著步子來回走了幾遍。他見著跑來看火場的人,向這邊山頭上指指點點。於是跑到走廊角上,也向後排山上看去。果然,半山腰上,有四五處中彈的所在,草皮和樹木,炸得精光。每個被炸的所在,全是精光地露出焦黃色大小石塊。在洞裏擁進去的幾陣熱風,就是這炸彈發出來的。這不用說,敵人的目標,就是這幾排瓦房與草房,那炸彈就飛過去了。想不到敵人在幾千裏路外運著炸彈來,卻是和幾間茅草屋為難。
那些看火場的人,也是根據這個意見,不斷地咒罵日本。大家紛亂了一陣,所幸這些草屋,都離得很遠,又沒有風,隻燒了兩幢草房,火也就自熄了。燒的屋子是袁家樓房外的草房和十二號的草房。袁家的人緣極壞,隻燒了他們菜園裏的一片草房,根本沒有傷害,大家心裏還隻恨沒有把他正屋燒掉。十二號的主人餘先生,是位不大不小的公務員,和一家親戚,共同住著三間草屋。今天因警報來得突然,兩家人匆匆進了洞,並沒有帶得衣包。餘先生由洞子裏趕到家裏來,屋頂全已燒著,隻是由窗戶裏鑽進去,搶出一條被子,二次要去搶,就不可能了。因為火是由上向下燒的,所以第一次還是由窗戶裏鑽進去,第二次卻連窗戶的木框子也已燃燒,那位親戚姚太太,先生並不在家,她帶了兩個孩子,根本沒有出洞,幹脆是全家原封不動地犧牲。餘先生將那條搶出來的被子,扔在路旁的深草裏。兩手環抱在胸前,站在一株比傘略大的鬆樹下,躲著太陽。他斜伸了一隻腳,揚著臉子,隻看被燒剩下的幾堵黃土牆和一堆草灰。那草灰裏麵兀自向外冒著青煙。李南泉看著村子口上,大批的男女結隊回來,似乎已解除了警報。看到餘先生一人在此發呆,就繞道走過來,到了他麵前,向他點著頭道:“餘兄,你真是不幸,何以慰你呢?”餘先生身上,穿著草綠的粗布襯衫,下麵是青布褲衩,他牽了一牽衣服,笑道:“要什麼緊,還不至於茹毛飲血吧?”
李南泉道:“誠然是這樣赤條條地,也好。不過我們憑良心說,是不應該受炸的。”餘先生苦笑道:“不應該怎麼著?沒有芝麻大力氣,不認識扁擔大一個字,人家發幾百萬、上千萬的財;我們誰不是大學畢業,卻吃的穀子稗子摻雜的平價。”說到這裏,防空洞裏的人,卻是成群走了向前。其中一位中年婦人,就是餘太太。牽著兩個孩子,“怎麼是好?怎麼是好?”口裏連連說著。她問著餘先生道:“我們搶出什麼來了嗎?”餘先生指著草窩裏一條被子道:“全部財產都在這裏了。”餘太太向那條被子看看,又向崖下一堆焦土看看,立刻眼淚雙雙滾了下來。她拍著兩手道:“死日本,怎麼由漢口起飛,來炸我這幢草屋,我這所房子值得一個炸彈嗎?”餘先生道:“我們自私自利的話,當然日本飛機這行為,是很讓我們惱恨的。可是我們站在國家的立場上說,他們這樣胡來,倒是我們歡迎的。你想,這一個燃燒彈,若是落在我們任何工廠裏,對於後方生產,都是很大的損失。”餘太太道:“你真是餓著肚子愛國,馬上秋風一起,我們光著眼子愛國嗎?”她正是掀起一片藍布衣襟,揉擦著眼睛,說到最後一句,她又笑了。餘先生彎著腰,提起被子來抖了兩抖,又向草窩子丟了下去,笑道:“要這麼一個被子幹什麼?倒不如一身之外無長物來得幹脆。”這時,李太太帶著孩子們,由洞子裏跟上來,望了餘先生道:“不要難過,隻要有人在,東西是可以恢複過來的。”餘太太拍了手道:“你看,燒得真慘。”說過這句,又流淚了。
李南泉道:“已經解除警報了,到我們家裏去休息休息,我們家也成一座破巢了。”李太太聽到這話,著實一驚,立刻回頭向家中看去。見那所茅草屋,固然形式未動,就是屋子外的幾棵樹,和那一叢竹子,也是依樣完好。因道:“你說這話,什麼意思?”李先生道:“反正前麵屋子,掃掃灰還勉強可以坐人,究竟情形如何,你到家自然明白了。”李太太聽到這個消息,看看李先生的麵色,並不正常,她也就不向餘太太客氣了,帶了孩子們趕快回家。在她的理想中,以為是大家全是躲警報去了。整個村莊無人,家裏讓小偷光顧了。可是趕到家裏一看,滿屋子全是煙塵。再趕到臥室裏,看到草屋頂上那兩個大窟窿。也就在屋子裏驚呆了,什麼話也說不出來。王嫂走了進來,叫起來道:“朗個辦?朗個辦?”李南泉淡淡笑道:“有什麼不好辦,我們全家總動員,把落下來的天花板,拆了拋出去,然後掃掃灰塵。釘釘窗戶扇,反正還有這個地方落腳。像餘先生的家,燒得精光,那又怎麼辦呢?”王嫂指了屋頂上的天窗道:“這個家私,朗個做?”李南泉笑道:“假如天晴的話,那很好,晚上睡覺,非常之風涼。”王嫂道:“若是落雨哩?那就難說了。”說著話,她就脫下了身上的大褂,把兩隻小褂子的袖子卷了起來。李太太伸手扯著她道:“算了罷,又是竹片,又是石灰黃土,你還打算親自動手。我去找兩個粗工來,花兩個錢,請人打掃打掃就是了。”
李南泉站著想了一想,因道:“我也不反對這個辦法。反正蓋起草屋頂來,也得花錢,決不是一個人可了的事,不過要這樣辦,事不宜遲,馬上就去找人。”說著,向窗子外張望一下,見木橋上和木橋那頭,正有幾個鄉下人向這裏看望著,手上還指指點點。其中有兩個,是常常送小菜和木柴來出賣的,總算是熟人。李南泉迎向前點個頭道:“王老板,劉老板,你們沒有受驚?”那王老板似乎是個沾染嗜好的人,黃蠟似的長麵孔,掀起嘴唇,露出滿口的黃板牙。身上披一件破了很多大小孔的藍布長褂,隻到膝蓋長。褂子是敞著胸襟沒扣,露出黃皮膚裏的胸脯骨。下麵,光著兩隻腿子。他答道:“怕啥子,我們住在山旮旯裏,炸不到。你遭了?”李南泉道:“還算大幸,沒有大損失,隻是屋子受著震動,望板垮下來了。二位老板,幫我一個忙,行不行?”王老板道:“我還要去打豬草,不得閑。”李南泉向他身後的劉老板道:“老兄可以幫忙嗎?”劉老板不知在哪裏找了件草綠色破襯衫,拖在藍布短褲上,下麵赤腳,還染著許多泥巴,似乎是行遠路而來。這樣熱天,頭上還保持了川東的習慣,將白布卷了個圈,包著頭發的四周。他矮粗的個,身體倒是很健壯的。他在那黃柿子臉上,泛出了一層笑容,不作聲。李先生道:“倒把一件最要緊的事,不曾對二位說明。我不是請二位白幫忙,你們給我作完了,送點錢二位吃酒。”
劉老板聽到說是給錢,隔了短腳褲,將手搔搔大腿道:“給好多錢?”李南泉道:“這個我倒不好怎樣來規定,不過我想照著現在泥瓦匠的工價,每位給半個工,似乎……”他的話不曾說完,那王老板扭著身軀道:“我們不得幹。”他說畢,移著腳就有要走的樣子。李南泉笑著點點頭道:“王老板,何必這樣決絕。大家都在難中。”王老板道:“啥子難中?我們沒得啥子難,一樣吃飯,一樣作活路。”劉老板道:“就是他們下江人來多了,把我們川米吃貴了咯。”李南泉笑道:“這也許是事實,不過這問題太大,我們現在的事是很小的事。就請二位開口,要多少,我照數奉上就是了。”劉老板聽到這樣說,覺得事情占到優勢,向王老板望著微笑道:“你說這事情朗個做?”王老板道:“曉得是啥子活路?我們到他家裏去看看,到底是啥子活路。”兩人說著話,劉老板就在前麵走。王老板隨後跟到屋子裏去了。李南泉跟著到走廊上,等他們出來,就笑著問道:“沒有什麼了不得的工作吧?”王老板道:“屋子整得稀巴爛,怕不有得打掃。”李南泉道:“好的,就算稀巴爛,二位看看要我多少錢?”劉老板舉著步子,像個要走的樣子,淡淡地道:“我們要雙工咯。”李太太坐在屋子裏發呆,正是一肚子牢騷,便搶出來道:“二位老板,我們也常常買你的柴,買你的小菜,總算是很熟的人。你們小孩子來了,我們平價米的飯,雖不稀奇,可是我們來得不容易,哪回不是整碗菜飯盛著,奉送你們孩子吃?多少有點交情吧,就算不能給我們一點同情,我們又不是蓋屋上梁,也不是作喜事,為什麼要雙工?”
王老板笑道:“朗個不幫忙?若是不幫忙,我們還不招閑哩。說雙工,我們還是熟人咯;若不是熟人,我們就不招閑。”李南泉連連招著手道:“好罷,好罷,就是那樣辦罷。不是就要雙工嗎?照付。”劉老板道:“還要請李先生先給我們一半,我們好去吃飯。”李太太聽了這話,臉色紅著又不大好看。李南泉先也是一陣紅暈,漲到了耳朵根下,接著卻“撲哧”一笑,因道:“也不過如此而已!好,我一律照辦。”說著,在短衣袋裏摸索一陣,摸出了三張一元鈔票,交給王老板。他提著三張鈔票抖了幾抖,淡淡笑道:“買不到兩升米。劉老麼,走,我們吃飯去。”說著,兩個人搖著肩膀子就走了。李太太道:“怎麼著,你兩個人都走了嗎?”王老板將三張鈔票舉在空中,又搖撼了幾下,大聲答道:“錢在這裏,要是不放心的話,你就拿回去。”李南泉笑道:“好了好了,不必計較了,二位快點去吃飯罷。我們家弄得這個樣子,簡直安不了身,我們也希望早點打掃幹淨了,好做晚飯吃,大家都是熟人,諸事請幫忙罷。”劉老板嘰咕著道:“這還像話。”說著,畢竟是走了。李先生對於這兩位同村子的鄰居,簡直是哭笑不得,端了一把竹椅子放在走廊上,將破報紙擦擦灰,歎了口氣坐下去,搖搖頭道:“人與人之間,竟是這樣難處。”李太太在屋子裏道:“他們簡直沒有一點人類同情心,管他家鄉是不是在火線邊上,我們回老家罷。”李南泉笑道:“這點點兒氣都不能忍受,還談什麼抗戰?算了。”李太太也是氣得說不出話來,照樣端把椅子,在走廊上呆坐著。李南泉自己看看,向太太又看看,拍手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