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明、透亮的無影燈。
傳來新生兒“哇哇”的啼哭聲。
柔和如歌的旋律漸起,真摯、熱情的音調仿佛在低聲地訴說。
一張幸福的母親的笑臉。她二十七八歲,賢淑沉靜,具有古典東方婦女含蓄優雅的氣質。她便是作品中的“我”。此刻,她閉上眼睛,僅僅一秒,又睜開,靦腆地問:“醫生,是兒子還是女兒?”
“你看看吧!”
新生兒被舉起來,胖嘟嘟赤條條,皺著有黃色小點的鼻子,張大嘴巴,使勁哭著。
銀幕上推出片名:
我的兒子
[畫外音]我的兒子就這樣唱著,吼喊著,在一個特殊的年代,闖進生活裏來了。
一個精致的嶄新的花瓶擺上燈櫃。
一束鮮花進去:獻給我的兒子!老洪在床前的椅子上坐下來,他仔細觀察兒子:“嘿嘿,臉型像你,前額像我,眼睛嘛——咦,他怎麼老睡?小夥子,睜眼看看世界吧!”
“他現在真幸福!隻知道吃吃吃,睡睡睡!”我說。
“是啊,大腦皮層沒有一根皺紋,簡單得像一汪清水。”
“那好嗬,他沒有煩惱。”
“嗯,也不會有歡樂。”
“我要讓他一生歡樂!是的,隻懂得樂!”我固執地說。
“可惜!”老洪站起身,走到窗口,望著窗外,“沒有真空!”
女醫生走進病房。她手裏拿著筆和夾子,客氣地:“孩子的名字是?”
老洪調頭微笑地看著我,等我回答。
我征詢地對老洪說:“洪實,好嗎?”
“樸實無華是我們民族的特點。”老洪高興地對醫生說,“洪流的洪,實事求是的實。”
“洪——實。”女醫生很快寫完,將出生證遞給窗前的老洪,抱著孩子走了。
老洪被窗外的口號聲吸引,皺著眉頭向窗外看去。
銀幕上出現演職員表。
與此同時,疊印下列鏡頭:
職工醫院內,大字報鋪天蓋地而來。所有的牆上,貼滿了“炮轟”、“火燒”之類的大標語;走廊上,屋簷下凡是有空隙的地方,都拴上了麻繩,繩上吊著一張張大字報;甚至花園的上空,也飄飛著“橫掃”、“砸爛”之類的巨幅標語;
口沫橫飛的紅衛兵在激昂地發表講話;
一個個被醜化了的“黑幫”在遭批鬥;
在嘈雜的吼喊聲中,洪實漸漸長大。
我抱著六歲的洪實急匆匆趕路。
“方技術員!”丁媽的聲音。
“洪實,這麼大了,還抱,快下來自己走!啊,生病啦?喲,發燒哩!”丁媽一口川味普通話說得很快,嗓門大,中氣足,簡直不像五十多歲的人。她伸手抱過洪實,“乖乖,看把媽媽累壞了!”
大個子女工和小個子女工同時上前摸洪實的前額和後腦勺。
“可能是流感。”我說。
“看你急成那樣!”大個子女工說,“我女兒得肺炎我也不像你那樣著急。”
“嗯,你冷靜得隻號啕大哭了一小會兒,我證明!”小個子女工愛揭老底。
“哎,現當媽最辛苦了。孩子小,擔心他生瘡害病;長大了又要操心他的工作、婚姻;半大不小最麻煩,得提防他們學壞!”丁媽一口氣抱怨了一長串。
“是啊!”大個子女工感歎道,“我們單元有個孩子才十歲,我親眼看見他在大街上抽煙!”
“那算好的啦!”小個子女工接著說,“我們那條街有個孩子,也是十歲,跟壞孩子一夥,在公共汽車上摸包,被派出所拘留了整整三天!氣得他媽吐血。”
“真的?”我吃驚地說。
“哎,”丁媽用前額貼貼洪實的前額,“上學以前家庭教育是主要的;上學以後,社會教育就是主要的了,所以自己的娃娃,狠話不能說早了!”
“總不能把孩子關在家裏養吧。”我不由自主地冒了一句,便陷入了沉思。
這是一幢灰色的五層樓房,聳立在宿舍區的中間。
我提水回來,把桶放在家門口的走廊上,喊道:“洪實!”怎麼沒人答應?
我轉身把頭伸進屋裏去看,咦,人呢?便大聲喊:“洪實!”還是沒人答應。
我往樓梯口走去,一邊提高聲音:“洪實!快回!哎呀,你怎麼……”
洪實一臉一身弄得很髒,耷拉著腦袋,一步一步走上五樓。
“抓了個俘虜,”老洪扛著自行車,跟在洪實後麵,“看,槍被繳了。”
我一麵給洪實拍身上的灰,一麵低聲埋怨:“你呀,也太淘氣了!為什麼總要偷跑出去?”
“媽媽關你,是怕你受影響……”老洪觸到我責備的目光,忙把話打住了。
“錯啦!”洪實高興得跳著羞爸爸,“人家劉軍叫‘瘦猴子’,不叫‘受影響’!”
我和老洪大笑起來。
我牽著兒子的手進屋:“媽媽給你講個狼和小羊的故事,好嗎?”
“好!好呀!”
看到兒子高興的樣子,老洪朝我不以為然地扁扁嘴,進了裏屋。
明快、簡練的旋律起,由遠而近,意深情切,娓娓動聽:
小羊兒乖乖,
把門兒開開,
快點開呀!
我要進來。
不開,不開,
不能開!
媽媽沒回來,
誰也不能開。
“聽了故事,可要好好記住呀!”
“好狡猾的狼!媽媽放心,我會學小羊乖乖的!”
“向毛主席保證,我決不偷跑出去!”洪實清脆地回答。
“哢嚓”一聲,我給大門上了鎖。
“媽媽,你走啦?”洪實站在屋中央向門外的我喊,又跑到窗口,貼緊玻璃窗的鼻子被壓得扁扁的,調皮地朝我扮了個鬼臉,“放心,我不會偷跑出去玩兒的。”
屋裏,陳設簡單樸素。
屋中間,兩張方凳拚在一起當桌子,上麵擺著一個本子,幾支彩色鉛筆,好些糖果,圖畫書,看圖識字的方塊……
我悄悄回到窗外,窺視屋裏——
洪實抓起一顆硬糖,剝開糖紙,塞進嘴裏“哢啦、哢啦”咬著吃,不等咬完,已伸手去拿第二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