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2節(2 / 3)

沒有她的日子,不就是我的地獄?

就算換了另一個主人,就算新主人能善待我,就算他(她)是個值得尊敬的人物,但也絕不可能再替換她在我心底的位置,更不可能替我彌補失去她的痛苦。

因為,我愛她。

可是,隻要我和她在一起,隻要這個房子繼續屬於那個男人,她就必然生活在恐懼與陰影之中。

難道,這就是我愛她的結果——她的永遠的痛苦?

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寧願永遠地失去她!快點走吧!我的主人!快去一方自由的天地,快去尋找真正的幸福,不要再留戀這個衛生間了,更不要再迷戀馬桶哥了,哥隻是個傳說!

想到這裏,我免不了悲慟欲絕,更忍不住淚如雨下。

對不起,我沒有眼睛沒有臉,淚水隻能從馬桶裏翻湧起來,如果有誰BT地想要嚐嚐馬桶水的滋味,那將享受到一股淡淡的鹹味和苦澀。

每個夜晚,我都這樣流淚,從水箱泄漏到馬桶裏,又汩汩地淌人下水管道——抱歉,我知道中國西北很多人吃不上水,我卻如此奢侈地浪費!下輩子堅決做一台打井機來還債。

每夜,躺在臥室裏的她,都能聽到衛生間裏的淌水聲,自然讓她忐忑不安,似乎這水聲就是生命最後的音符。一個夜晚,她悄無聲息地闖進來,我居然一點都沒察覺,被她一把掀起馬桶蓋子,剝去最後的遮羞布。

第二天,我的主人向公寓的物業報修馬桶。

物業派來一位頭發半白的大叔維修工,操著一口流利的北方口音,看到我的主人還十分不好意思。友善的主人給他倒了杯熱水,大叔有受寵若驚的感覺——在這棟樓裏上班,當然知道這裏有不少高級二奶。他每次上門維修,都受盡白眼和歧視,從沒享受過這種待遇,不禁讓大叔的幹活熱情高漲,以至於給我來了個外科手術。

沒天理啊!隻是流了幾滴眼淚而已,何必要在胸口開刀呢?

作為一隻馬桶,有時必然要麵對這樣的“杯具”。修理工大叔打開我的身體,用堅硬冰冷的螺絲刀和扳手,反複蹂躪我的五髒六腑,就差把我給德州電鋸式地大卸八塊了。

但他無法阻止我的淚水。

折騰了個把鍾頭,大叔無奈地投降,兩手一攤,小妹啊,俺修了幾十年馬桶,沒看到過這麼難對付的,看來不是一般的馬桶,大概沾了什麼靈氣,俺看你也別修啦,要麼另請高明,實在抱歉。

我的主人不想為難大叔,就在報修單上簽字認可他修好了。送走修理工,她回到衛生間裏,一籌莫展地看著我,看著我永不停歇的眼淚,便想起了她自己的悲傷。

於是,她蹲在我的麵前,癡癡地說,馬桶,我的朋友,能不能不要流淚?你的眼淚會讓我傷心,讓我想起我的過去,想起過去就會讓我也每夜流淚。

一分鍾後,我止住了眼淚。

看到馬桶裏的水平靜下來,她給了我一個微笑。

謝謝你!我知道你能聽到我的聲音,我知道你是一個有生命的馬桶,我也知道你是在為我而悲傷流淚。

她在和我說話,她真的在和我說話,不是自言自語,不是顧影自憐,她知道我可以感到她,她知道我可以為她流淚!

這讓我興奮異常,但我卻不能說話——一除了流水噴水,我還能如何表達自我呢?

我隻是一隻馬桶。

殘酷無情的現實,讓我安靜地蹲在地上,注阻著我最愛的女子。

她說,好吧,我知道你不能說話,但我知道你可以聽到,你想聽我的故事嗎?

我的沉默,已經代表了YES。

主人點頭歎息,唉,我的故事——我從沒對人說過我的故事,幸好你本來就不是人。

她是真的知道我能聽懂,還是單純地想要找個傾訴對象呢?

我,出生在一個北方的小城,我們那個地方盛產美女,很不幸我也是其中之一。她回頭看了看鏡中的自己,苦笑道,我想,這不算自賣自誇吧?

接下來,她慢慢說出了她的全部故事,從自己出生之前父母的故事,再到小時候的點點滴滴……回頭想想那時的日子,仿佛另一個遙遠世界,遙遠到自己從沒去過那裏。

她的人生,就像一條涓涓流淌的小溪,經過許許多多急流險灘,變成郊野間緩流的小河,不斷接受兩岸的垃圾與汙水,滿目油汙的水麵上,漂浮著塑料飯盒與礦泉水瓶,最終彙人一條無邊無際的渾濁江水,融彙在數千裏奔流下來的泥沙中,再也看不到原來的樣子,再也回不到小溪源頭的清脆山巒。

你要問:這就是她的故事?

是的,這就是她的故事。

難道沒有我們常聽說的那些詞語,比如——家庭貧困?弟弟輟學?女大學生?籌措學費?誤人歧途?受騙上當?貪慕虛榮?好逸惡勞?天生**?骨子下賤?還有多少不堪入耳的理由?還是給我提供幾句“知音體”的標題?

對不起,我聽到了她的故事,這就已經足夠了。

我愛她,我願意為她保密—一她的故事,也不僅是她的故事。

維克多?雨果大師說過,幸福的人生都是一樣的,不幸的人各有各的不幸。

我想,很多人的不幸也是相同的。

有人鄙視她們,有人可憐她們,有人羨慕她們,但沒有人真正愛她們。

但我愛她,聽完她的故事以後,我仍然愛她,不曾減低半分。

當,我的主人,終於從回憶中抽身而出,淚水卻已經鋪滿臉頰,輕輕垂落到我身上。

她的淚水,與我的淚水,混合在一起。

對不起,我不該在你麵前哭。主人擦幹眼淚,給了我一個微笑——這才是她最美的時刻。

可是,這樣的美麗又能持續多久?無論她是否能獲得自由,再美的容顏終將變老,不是說紅顏自古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嗎?

但願,她能早點離我而去,這雖讓我肝腸寸斷,但也省卻我看著她慢慢老去的痛苦。

而我,作為一隻馬桶,將永遠保持現在的樣子,直到徹底報廢被扔進垃圾堆裏。

於是,我想起葉芝的一首詩——

當你老了,頭發花白,睡意沉沉/倦坐在爐邊,取下這本書來,/慢慢讀著,追夢當年的眼神/那柔美的神采與深幽的暈影。/多少人愛過你青春的片影/愛過你的美貌,以虛偽或是真情,/唯獨一人愛你那朝聖者的心/愛你哀戚的臉上歲月的留痕。/在爐柵邊,你彎下了腰/低語著,帶著淺淺的傷感/愛情是怎樣逝去,又怎樣步上群山/怎樣在繁星之間藏住了臉。

十二

用《當你老了》來形容我的主人—一她這樣的女人——算不算對詩人葉芝的褻瀆?

我想,無論或高貴或低賤的女人,隻要是一個女人,在各自愛她們的男子心中,都是同樣的美麗高貴而神聖——盡管我還算不上男人,甚至算不上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