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我恨這個房子的主人。
雖然,他並不是經常出現在這裏,他也幾乎很少使用馬桶。我也隱忍著不去惹他,忍受他的身體和靈魂,忍受著他種種惡劣習慣,忍受他電話裏說的罪惡勾當——因為,我有我的計劃。
至於,我的新主人。
我並不恨她,我隻是有些討厭她,這個臉蛋美麗頭腦白癡的年輕女孩。有時,我對她還有些微弱的同情和可憐。但是,她無論如何都不能與我的上一位主人相提並論,就像母鴨怎能與天鵝同享一池?野草豈可同幽蘭共處一室?
每當我想起這些的時候,正巧她又坐在我的身上,我就會給她一些顏色看看。你們知道,我早已不是當年稚嫩不諳世事的小馬桶了,我擁有一定的力量可以興風作浪。我常常翻湧體內的液體,將髒水噴到她白嫩的下半身上,惹得她提著褲子落荒而逃。我知道這樣的惡作劇不好,但還是控製不住自己的**,想要看到我的新主人出糗的樣子,這樣才能稍微讓我杯具的人生看到一些洗具。
我的新主人從此變得草木皆兵。但隻要她住在這個房子,就不得不與我親密接觸,無奈之下隻能全副武裝,隨手帶著大量濕紙巾,每次使用我都如臨深淵。而她的好運完全取決於我的情緒,稍有不爽便會發泄到她身上。有時我也會反省自身,為何會變得喜怒無常?我本是性情純良的馬桶,富有正義感和同情心,大概也正是我的嫉惡如仇,大概也正是我的一往癡情,最終無法融入人類的世界,也無法像他們一樣冷漠無情。
馬桶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人類忍耐也是有限度的。
很快,我的主人就再也受不了了,經常被馬桶弄髒倒也算了,最無法忍受這套公寓的是——鬧鬼。
所謂鬼,並非腐爛於此的第一位主人,也非我深愛著的並死於我身邊的第二位主人,而是我。
因為,我無法忘卻我的上一位主人,每當想起我的洛神我的維納斯,每當想起我的生命之光我的欲念之火,每當想起我的罪惡我的靈魂,每當想起她被殺害時的悲傷情景,我就忍不住淚水漣漣。
我的淚水,無法抑製的淚水,就在每個夜深人靜的時刻,悄悄地流淌出我的身體。就像深山中的泉水,就像叢林中的溪流,帶著我的回憶和思念,不知另一個世界的她能否聽到?
或許,她的靈魂就坐在我身上,對我微笑對我唱歌對我沉吟——她會不會後悔?後悔自己選擇的這個男人?後悔自己選擇的生活方式?後悔自己出生的父母和家庭?後悔自己不該來到這個世界上?
我,終於也學會了說話。仍然不是人類的語言,而是我體內的各種零件,根據我的意念不停地摩擦。水箱是一種很好的共鳴器,發出類似某種古典樂器的聲音。隻有幽靈才能聽懂我的意思,我真正實現了與她的語言交流,我也真正明白了她的心——而她也明白了我的心,是不是來得太晚了?
而在人類聽來,這種聲音無異於夜半鬼叫,通過水箱的共鳴回旋,仿佛冥界的交響音樂會,足以讓任何人魂飛魄散,何況我的獨自過夜的新主人呢?
終於,她向那個男人提出了要求——把我換掉。
她說她已訂購了一隻新的馬桶,全自動的日本品牌,可以給人最舒適的體驗。
那個男人,我最恨的那個男人,他思考了半分鍾後說,好吧,換個新馬桶。
我明白,我的生命,很快就要終結了。
但是,在我粉身碎骨之前,我要完成我的計劃。
十七
夜。
黑暗的衛生間,黑暗的殺人現場,黑暗的墳墓,黑暗的我。
我在等待,等待複仇的時刻來臨。
天明以後,一隻新的馬桶,將運到這個房間。工人們會把我拆下來——那是文明的做法,若是野蠻的做法,便是當場將我砸成碎片,清掃幹淨裝上新的馬桶。
我並不可惜我自己的死,我隻是可惜沒有替我深愛的女人複仇,隻是可惜沒有替更多死去的生命,去懲罰那個邪惡的男人。
我在等待,從黑夜降臨這座城市,從月光照耀狹窄氣窗,我等待那個男人來到這裏,等待臥室裏響起他的聲音,等待聽到他們肮髒的聲音,等待衛生間的門縫開啟......
門,開了。
一線微弱的光,灑進這座黑暗的墳墓,驚醒了我的瞳孔,也驚醒了我的身體。
他,來了。
不需要借助燈光,我就能聞出他身上的氣味。不需要借助聲音,我就能感覺他粗野的動作。他的身後照例又是一團煙霧,隻有我才能看到的煙霧,裹著一群無法進入地獄的幽靈。他虛弱無力地坐在我身上,似乎身上被壓著什麼重量,那是被他殺死的我愛的人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