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以,在王大夫頭七之夜,諸多青樓精舍才有閉門謝客之舉,意在悼念。都說婊子無情戲子無義,此舉也算紅塵中一點真心。
隻是,眾人有兩個疑惑。
首先便是,王大夫要名有名,要勢有勢,衣食無缺,交友廣闊,又有醫術,又有醫德,相貌雖不能比什麼潘安宋玉,但也是眉端眼正堂堂八尺男兒,自有一番風骨,這麼好的一個人,怎麼始終無兒無女,無妻無妾,連個龍陽斷袖的相好都沒有。
八成人是相信王大夫所雲:為精研醫術耽誤了娶妻生子,此後脈案就是他的妻,藥方就是他的子。
差不多兩成人在腹誹:是不是因為王大夫生不出,才專研生子之道,成了“送子彌勒”。
而還有幾個人——王大夫早年相識的人,隱隱料到一點原因,卻又拿不準。
還有一點疑惑,更讓人摸不著頭腦的,是王大夫的身後事。
在四十名親傳弟子齊聚靈堂後,第二十三弟子拿出掛著六把鎖的箱子說是遺書,眾弟子扶額,原來三年前給師父拜壽時抓的紙團裏,有六個裹著鑰匙的,就是這麼個用法——隻要不涉及醫道就正經不起來的王大夫,這是最後一次作弄他們了罷,大家想著,又傷感了一回。
可是稍後,眾人才相信,這遺書才是最後一次的作弄。
——遺蛻不僅不下葬,還要分屍,這一項眾人還能理解為師長願意貢獻軀體供他們研究醫道,而後,便要求將零落的骨肉一把火燒了,骨灰撒在荒山野嶺也好,窮山惡水也好,總之是風水極差的所在最好,這有個很不好的詞兒叫做“挫骨揚灰”,通常後麵跟著“永世不能超生”,寫遺書的是師父啊還是師父的仇人啊。
“師尊既已仙去,我等就不要妄議了。”
“既然是師尊遺命,還是遵從罷。”
“也不知道師尊他老人家究竟是怎麼想的。”
——怎麼想的?有這個打算已經不是三年五年了,非要說個期限,那麼三五十年差不多。
王謝王大夫那晚跟平時一樣,用了一葷二素三小碟子菜,半碗米飯,一碗湯,還喝了三杯小酒,跟徒弟聊會子天,逗小徒孫識了陣子藥材,梳洗過後上床歇息,然後,做了一個夢。
夢裏,自己忽然一身輕鬆,沿著條發白的大路正閑逛,轉眼便身處大堂,像是縣衙,卻無刑具,又無皂隸,柱子是漆黑漆黑的,四壁是煞白煞白的,黑衣小吏四人,垂首侍立左右,又有青衣白衣小吏二三名,捧著卷宗,從前方左右兩側的小門不時進出。
麵前不遠處擺著一張長約一丈高約四尺的烏木桌案,桌案圍著一圈黑布,微微掀動,案下似乎有什麼活物。案頭竹簡帛書紙冊分門別類整齊摞著,文房四寶俱是齊備,案後端坐一虯髯大漢,相貌堂堂,不怒自威,頭戴黑烏紗,身著大紅袍,這打扮顯是官吏,卻非本朝,也不是前朝或前前朝,過了三朝再往前,那些官吏衣著他便不知道了,更不必說此人吏位高下。
堂上晦暗不明,隻桌案上一盞油燈,燈頭忽大忽小,映著大漢威嚴的麵孔,以及。。。。。。
王謝定定神,他雖然年邁,但是身體底子好,平日又注重養生,目力還沒不算太壞,可是誰來告訴他,為什麼,雪白的牆壁上,看不見大漢的影子?
正疑惑間,一青衣小吏呈上書冊,大漢翻了兩頁,忽然怒目圓睜,一拍桌案,叱道:“王謝,字重芳,丁酉年二月廿八辰時五刻生人,原籍洛城,祖籍春城,八十整歲,是不是你?”
王謝嚇了一跳,連忙拱手:“正是。。。。。。”
“跪下!”
王謝聞言一愣,心想我這把老骨頭四肢僵硬莫說你讓跪就跪,便是天子來了也沒有平白無故叫老人家下跪的道理,心裏正想著,就沒動,孰料案下黑布一掀衝出團黑乎乎的物件,帶著腥風轉眼來至身後,尾巴一抽他小腿,前爪按在他頭上,重若千鈞將他生生撲倒。
發髻也散了,烏發垂在眼前,王謝愣住——他再會保養,也沒把白頭發保養成黑的啊——動動眼珠看向自己的手,皮膚緊致,再摸摸臉,半個褶子也無,這夢。。。。。。做得好!
但是夢中應該沒有感覺,現在頭上被抓的很疼,這是個什麼夢?
見他呆住的樣子,大漢使了個眼神,身後的動物伸出鮮紅倒刺的長舌,就卷了他一臉腥臭,後背傳來大力,壓得他骨頭吱吱作響,幾乎喘不過氣。王謝趕緊回過神:“這位。。。。。。這位大人,小民與大人素未相識,為何如此對待小民?”
大漢冷笑一聲:“嗯,相不相識,不過一碗孟婆湯說了算。本判姓陸,此乃陰曹地府,你可認識了?”話畢,便等著下麵的魂靈大驚失色醜態盡出。
誰知王謝隻微微一愕,隨即如釋重負般,坦然笑了起來,道:“原來我終於死了啊。”說著話,也不管身側牛犢大小一臉凶相的黑色巨狼,規規矩矩跪好,“見過判官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