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毛(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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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毛姆

曹庸譯

船長把一隻手插進褲袋,褲袋不是開在兩旁,而是開在前邊,他又是個胖子,所以,好不容易才把一隻大銀懷表掏出來。他看看表又看看正在西下的太陽。那個土著舵手瞟了他一眼,但沒有說話。船長的眼睛落在漸近的島上。一道白泡沫標明了礁脈所在。他知道那裏有一個豁口,大得足以讓他這艘船通過,船再靠近一點時,他指望看到那個豁口。離天黑差不多還有一個鍾頭,環礁湖的水很深,他們可以稱心如意地拋錨。他已看到椰子樹叢裏那個村子,那個村的村長是大副的朋友,上岸過它一夜,倒是很愉快的。這當兒,大副走過來了,船長轉身迎他。

“我們隨身帶瓶酒去,找幾個姑娘來跳舞,”他說。“我沒有看到豁口。”大副說。︴米︴花︴在︴線︴書︴庫︴ht

大副是個土著,一個黑黑的漂亮漢子,模樣兒有點像個晚期的羅馬皇帝,看來還會發胖;可是,眉目清秀,輪廓鮮明。

“我肯定這兒就有一個豁口,”船長說,一麵用望遠鏡祐望著,“我真不懂為什麼找不到它,派個水手上桅杆看看。”

大副叫來了一個水手,命令他上桅杆。船長瞅著那個土著爬上去,等他報告。但是,那個土著卻往下麵叫嚷說,他除了看到一道連綿不斷的泡沫外,什麼也沒看到。船長的薩摩亞話說得像個土著,他破口大罵那個土著。

“還要他呆在上麵嗎?”大副問道。

“呆在上麵有啥用?”船長答道,“這個該死的傻瓜一點也看不到什麼。如果我上去,我敢打賭,我一定能夠找到那個豁口。”

他惱怒地看看那根細長的桅杆。對一個一輩子爬慣椰子樹的土著說來,那是完全沒有問題的,可他自己又胖又笨重。

“下來,”他高聲叫嚷道,“你跟隻死狗一樣沒有用處。我們隻得沿著礁脈開,直到找到了豁口。”

這是一艘裝有柴油輔助設備的七十噸縱帆船,如果沒有逆風,一小時可走四、五海哩。這帆船已弄得邋裏邋遢;很早很早以前,船身曾漆成白色,可現在又髒又黑,斑斑駁駁。它有一股濃烈的柴油味和它經常裝運的貨物——椰子肉的味道。它現在已經到了離礁脈一百英尺的範圍內了,船長要舵手沿著礁脈一直開到豁口那兒。駛了幾英裏後,舵手發現已錯過了豁口。他掉轉船頭,又慢慢往回開。浮著泡沫的礁脈綿延不斷,而這時,太陽快要西沉了。船長咒罵了水手的愚蠢後,隻得作罷,準備等到第二天早晨再說。

“把船掉過頭來,”他說,“我不能在這裏拋錨。”

船往海上駛出去一點,天就斷黑了。船拋了錨。等到船帆都收攏來,船身便開始劇烈地搖晃起來。阿皮亞人說,這條船總有一天會翻個底朝天。這條船的船主,那個開了一家大商店的美籍德國人說過,無論出多少錢都不能誘使他來乘這艘船。一個中國廚子,穿著很髒很破的白褲子和薄薄的白褂子,跑來說開晚飯了。船長走進艙房,看到機師已經坐在桌旁。機師是個幹癟的高個子,脖子細長。他穿著藍工褲和無袖的運動衫,露出兩隻瘦瘦的胳膊,從肘到腕都刺了花紋。

“他媽的,得在外頭過夜啦。”船長說。

機師沒有答腔,他們不聲不響地吃飯。艙房裏點著一盞昏暗的油燈。他們吃了杏子罐頭,結束了這餐飯後,廚子給他送上茶來。船長點燃了雪茄,到上甲板去。現在襯著黑夜,那個海島看上去更隻是漆黑一團。星星十分明亮。浪濤拍岸是唯一的聲響。船長無精打采地在甲板躺椅上坐下,懶洋洋地吸煙。不一會,有三四個水手上來坐下。一個帶著班卓琴,另一個拿了六角手風琴。他們開始演奏,其中一個人就唱起來。本地民歌用這些樂器一奏,聽來十分奇妙。接著,有兩個人開始合著歌聲跳起舞來。那是一種野蠻的舞蹈,粗獷原始,節奏很快,跳的時候,手足動作急速;身子扭來扭去。它是肉感的,甚至是色情的,而且是沒有激情的色情。它完全是動物性的,直率、古怪而毫不神秘,總之是很自然的,人們簡直會說它有著孩子般的天真。最後,他們跳累了,都直躺在甲板上睡著了,一時萬籟俱寂。船長吃力地從椅子上站起來,從同伴身上跨過去。他走進艙房,脫掉衣服,爬上床鋪,躺在那兒。他在黑夜的燠熱裏有點兒發喘。

第二天早晨當曙光升起,照耀了寧靜的大海,頭天晚上他們沒找到的礁脈豁口,這時可以隱約看到它就在船東麵不遠之處,縱帆船駛進了環礁湖。湖麵平靜如鏡。從珊瑚礁石的縫隙望到底,可以看到許多色彩鮮豔的小魚遊來遊去。船長把船拋了錨,吃了早飯,便上甲板去。太陽在萬裏晴空閃耀生輝,但是清晨的空氣是涼爽舒人的。這是禮拜日,有一種寧謐的感覺,一種安靜得仿佛大自然也在休息的感覺,使船長格外覺得舒坦。他坐在那兒,望著樹木繁茂的海岸,悠閑自得。過了一會,他嘴角慢慢地漾出了笑容,他把雪茄煙蒂扔進海裏。

“我看我得上岸去,”他說,“把小艇放下來。”

他費勁地爬下舷梯,讓人把他劃到小灣去,椰子樹一直長到海邊,雖然不是排列成行,卻間隔得井然有序。這些椰子樹真像一群在跳芭蕾舞的老處女,上年紀了,卻仍輕率浮躁,她們帶著昔日的風姿,裝腔作勢地站那兒,猶強裝笑容。他閑逛似地信步走過椰子樹叢,沿著一條隱約可辨的曲徑走去,來到一條寬廣的小河邊。一座小橋橫在河上,這座獨木橋是用十幾根椰子樹接成的,在接頭的地方,由底端打進了河床的樁杈撐著。人們就在光溜溜的滾圓的樹幹上行走,又狹又滑,又沒有扶手。要過這樣一座橋,必須腳步穩,有勇氣。船長猶豫了一會。可是他看見了對岸有一幢白人的房子躺在樹叢的環抱中;於是下了決心,有點兒戰戰兢兢地舉步走去。他小心謹慎地瞅著自己的腳,樹幹銜接處都有點高低不平,他走過這種地方時,腳步有點踉蹌。等他走過最後一根樹幹,雙腳終於踏上對麵河岸時,他不禁如釋重負地喘了一口氣。他剛才一直在專心一意費勁地過橋,根本沒有留心到有人在注視著他,因此,聽到有人在對他說話時,不免吃了一驚。

他抬頭一看,一個人就站在他麵前。這人顯然是從他剛才看見的那幢房子裏出來的。

“我看到你遲疑了一下,”那人又說下去,嘴角掛著一絲微笑,”我一直在等著看你掉下去。”

“才不會呢。”船長說,這會兒,他恢複了自信心。

“我自己先前就掉下去過。我記得,有一天黃昏,我打獵回來,連人帶槍,一古腦兒都掉了下去。現在,我總找個孩子來給背槍。”

說話的人年紀不輕了,下巴上長著一小撮胡子,現在已有點灰白,麵孔瘦削。他穿著一件無袖襯衫,一條帆布褲子,赤著腳。他的英語略帶點口音。

“你是尼爾森嗎?”船長問道。

“是。”

“我聽說過你。我想你就住在這一帶什麼地方。”

船長隨著主人走進一所小平房,笨重地坐進主人請他就座的椅子裏。尼爾森出去拿威士忌酒和酒杯時,他把屋子打量了一番。這一看,使他大為驚奇。他從來沒有見過這麼許多書。四壁都是書架,從地板直到頂棚,裏麵塞滿了書。有一架大鋼琴,上麵零亂地堆滿了樂譜,一張大桌子上,亂七八糟地放著一些書刊。這屋子使他覺得困窘。他記起來尼爾森是個怪人。誰都不大了解他,雖然他已在島上住了這麼多年,不過,凡是認識他的人,都一致認為他是個怪人。他是個瑞典人。

“你這兒倒有一大堆書。”尼爾森進來的時候,船長說。

“這沒有什麼害處。”尼爾森微笑著答道。

“你全都讀過啦?”船長問道。

“絕大部分讀過了。”

“我也愛看點東西,我訂了一份《星期六晚郵》。”

尼爾森給客人斟了一大杯很凶的威士忌酒,又給了他一支雪茄煙。船長主動稍稍自我介紹了一番。

“我是昨兒晚上到的,我找不到豁口,隻得把船停在外麵。我從前從來沒有走過這條路線,我手下的人有些東西要送到這兒來。你可認得格雷這個人嗎?”

“認得,他在離這兒不遠的地方開了一家鋪子。”

“唔,有許多罐頭食品要交給他,他還有一些幹椰子肉要賣掉。人們認為我與其無所事事地呆在阿皮亞,不如到這兒來跑一趟。我大多是來往於阿皮亞與帕奇-帕奇間,不過,這會兒,那兒正在鬧天花,沒有什麼買賣。”

他喝了一口威士忌,點燃了雪茄。他是不愛說話的人,可是,尼爾森這人有點兒使他神經緊張,而神經一緊張他就想說話。這個瑞典人直盯著他看,那雙深色的大眼睛裏有種淡淡的感到有趣的表情。

“你這個地方倒弄得很齊整。”

“我花了不少力氣。”

“你這些樹一定出息不錯,都長得很好。幹椰子肉現在是俏貨。我自己也有一個小種植園,在烏波魯,後來不得不把它賣了。”

他又環視屋子,那些書使他有一種望而生畏的感覺。

“不過,我想,你一定會覺得這兒有點寂寞吧。”他說。

“我已經習慣了。我在這裏住了二十五年了。”

這時,船長想不出有什麼話可說了,他悶聲不響地抽一會兒煙。尼爾森顯然也不想打破沉默。他沉思地端詳著他的客人。客人個子很高,超過六英尺,而且很胖,麵孔紅紅的,長滿疙瘩,腮幫布滿青筋,五官都好像陷進了肥肉裏,他的眼睛充血,脖子埋在一圈圈肥肉裏。除了後腦勺那一小綹近乎白色的長卷發,他的頭差不多禿光了,他的前額開闊,閃閃發亮,本來也許會造成一種假像,似乎他挺聰明,如今卻反而使他顯得特別癡呆。他穿著很舊的斜紡嗶嘰褲和一件藍色的法蘭絨襯衫,領口敞開著,露出肉嘟嘟的、長滿了紅色毛毛的胸口,他坐在椅子裏,姿勢笨拙難看,大肚皮向前突出,兩條肥腿叉開著,四肢都失去了彈性。尼爾森在悠悠然地捉摸這個人年輕時是個什麼樣子。幾乎無法想像這個龐然大物曾是個滿處跑的小夥子。船長喝完了威士忌,尼爾森把酒瓶推給他。

“請自己倒吧。”

船長探身向前,一隻大手抓住了酒瓶。

“那麼,你怎麼會到這一帶來的呢?”

“啊,我是為了健康緣故來的。我的兩葉肺都壞了,人們說我一年也活不了。你看他們沒有說對。”

“我是說,你怎麼就會在這兒定居下來的?”

“我是個感情用事的人。”

“噢!”

尼爾森知道這個船長不會理解他的意思,他對船長看了一下,深色的眼睛裏閃著譏諷。也許正是因為這個船長這麼粗蠢遲鈍,他才發了奇興要再談下去。

“你過橋的時候,忙於保持身子平衡,所以沒有注意到。但是一般都認為這兒是相當漂亮的。”

“你在這裏搞到了一座挺可愛的小房子。”

“啊,我初到這裏的時候,並沒有這房子。這兒原來有一間土草房,蜂窩式的屋頂,有柱子,整所房子遮在一棵開滿紅花的大樹的陰影之下;還有巴豆叢,葉子有黃的有紅的,還有金色的,形成一個五彩繽紛的圍籬。到處都是椰子樹,像女人那樣沉湎於幻想,那樣愛虛榮。椰子樹都長在水邊,終日顧影自憐。那時節,我是個年輕人——天哪,已是四分之一個世紀以前的事啦——我要趁我還沒有一命嗚呼,在我所能得到的這段短促的時間裏,享受一下人間所有的美妙生活。我認為,這裏是我生平見到過的最美麗的地方。我第一次一見到這地方,心裏就有一種梗得慌的感覺,真怕自己會哭出來。當時我還不到二十五歲,雖然,我拚命裝得滿不在乎,可我真不願意死。不知為什麼,我覺得這地方的美景,似乎使我比較容易接受我的命運了。我覺得,我一來到這裏,我過去的一切生活便全都消失了。斯德哥爾摩和那兒的大學,還有波恩,似乎全都是別的什麼人的生活,仿佛這時我終於找到了我們那些哲學博士——你知道,我也是一個哲學博士——一直討論得那麼起勁的‘實在’。‘一年’,我暗自叫喊說,我還有一年。我要在這兒度過這一年,然後心滿意足地死去。”

“我們在二十五歲的時候,都是傻裏傻氣,感情用事,像演蹩腳話劇那樣。不過,如果不是這樣,也許我們活到五十歲的時候,就不會那麼明智了。”

“請喝吧,我的朋友。別讓我這番胡言亂語幹擾了你。”

他那隻細瘦的手朝酒瓶一揮,船長把杯子裏的剩酒都喝光了。

“你一點也沒有喝。”他一邊說,一邊伸手去拿酒瓶。

“我是個節酒的人,”瑞典人微笑著說,“我用一些我認為是更為微妙的方法來自我陶醉。不過,也許那隻是自命不凡而已。總之,那樣效力更為持久,結果也不那麼有害。”

“聽說現在在美國有許多人吸古柯鹼。”船長說。

尼爾森嘻嘻地笑一下。

“可是,我很少見到白人,”他又說下去,“我也不認為偶爾喝幾口威士忌就會對我有什麼害處。”

他給自己倒了一點兒,加上蘇打水,呷了一口。

“不久,我就發現為什麼這地方會有這種超凡脫俗的美了。愛情曾經在這兒逗留過片刻,就像一隻候鳥在海洋中途偶然看到一艘船,就暫且收起它那疲乏的翅膀那樣,一種美好的激情的芳馨在這兒上空縈繞不散,那香味如同我家鄉牧場上的五月山楂。我覺得這個人們愛過或者受過苦的地方,還總是保存著一種至今尚未完全消逝的淡香,仿佛他們獲得了一種含有精神意義的東西,這些東西如今還神秘地影響到路過的人。我但願能把我的意思講清楚。”他稍稍地微笑了一下。“不過,即使我說明白了,我想你還是不會理解的。”

他停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