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六年,社會並不是不彷徨,小城並不是不混亂,學生的成績雖然受標榜但很大程度上並不是第一位的,孩子們的生活也並不是井然有條的,然而蘇建之一家卻是幸福的。蘇尚武蘇尚雯接連初中畢業入高中,卻神奇地避開了上山下鄉的緊密幾年,得以留在了父母身邊。
對於大批下鄉的知青青年的生活和痛苦,這些孩子們毫無所覺,依舊活得恣意瀟灑,且對於一切據說利於國家建設的事情都熱血沸騰。在蘇尚喆的記憶裏,一天蘇尚武偏挎著書包跑回家衝著老爹喊:“我要下鄉支持建設,為什麼這次沒我的名額?”
尚安琪二話沒說把大兒子的嘴巴給捂住了,老爺子三步並兩步關了門,這才抖著手指著大孫子氣得渾身發抖。下鄉對孩子來說可能是另一個充滿“生機”的世界,而對於父母來說,有些時候卻不能不說是一種災難。
蘇建之和尚安琪的同事們中間不乏有人的孩子跟著大潮去了農村,如今想回來卻無從下手。雖然有地區已經允許知青以招工、考試或病退的名義返城,但並不是每個人都能如願以償。每個地方都是巨大的關係網,一人不批準,孩子就一年不能回來。多少人在城裏哭天抹淚想把孩子弄回來,孩子們也努著勁兒的想返城卻為了幾個可憐的名額爭破了腦袋,最終卻迫不得已的繼續留在那窮鄉僻壤呢。
蘇尚武“積極向上”的後果就是,被家裏三位長著關在房間堵著嘴教育了一個晚上。第二天起來蘇尚喆收拾好自己的小書包趴在窗戶上等袁大軍來喊的時候,看見了搖搖晃晃下了床,帶著濃重黑眼圈的哥哥。
“哥你要是下鄉,我和姐以後都不要你了。”
蘇尚武心裏還存著火呢,聽弟弟這麼說眉毛一擰就想發火,看著弟弟烏溜溜的眼睛又把話咽了回去。
唉,弟弟不懂哥的心,就像白天不懂夜的黑。
尚武扭頭看看開始匆忙準備上班的爸媽,趴弟弟身邊小聲說:“老師說了,要把知識帶到需要的地方去,為社會主義建設做貢獻。哥是戴過紅星帽的人。”尚武低頭把胸前的五星徽章扶正了,低聲嘟囔,“說了你也不懂。我都懶得說,咱爸咱媽活得太小心翼翼,尤其是咱媽,生活太小資。別人都忙著國家建設,她還要搞資本主義那一套。我同學都說了,他媽說,咱媽要不是運氣好沒參演過反/革/命劇,早年肯定被□□進去了。”
蘇尚喆對那些動/亂的印象並不深刻,所有驚心動魄的場麵因為父母的保護都避開了他的雙眼。他唯一的記憶就是尚安琪喜歡摸著他的頭說,要不是多多聰明,你爸爸現在不知道被抓哪兒去了。
在他對母親隱晦的話語理解裏,外麵那些戴著□□章每天遊走在大街小巷的人隨時都能化身暴徒。他們帶走了母親的領導,帶走了父親的同事,摔碎了家裏奶奶留下來的一切東西(破四舊)。
“媽媽說,吳叔叔還沒回來,不知道被送到哪裏去了。”
“老師說他不男不女,還總唱諷刺革命的戲。”
袁大軍在下麵喊,“多多,上學啦。”
蘇尚喆跳下小板凳,臉拉的很長,“你要是讓他們把爸爸媽媽抓走,我肯定打你!”
尚安琪收拾妥當從裏屋出來,嘴裏嘮叨:“爸你不用做飯,中午我早回來。記得把饃饃晾出來別捂著。”
轉頭又指著尚武狠狠低聲威脅,“你要是敢提,小心回頭讓你爸剝了你的皮!不懂事!”
尚喆跑過去跟著母親下樓,出門的時候還扭頭看著自己的哥哥,扁著嘴眼睛裏帶著怒氣。
尚武覺得自己和弟弟有代溝了,自己的抱負弟弟一點都不能了解。
文/革帶給了這個十六歲的孩子什麼?他跟著學生去貼大字報,輪班幫忙看守壓在自己學校的囂張反動分子,他因為夜裏抓住過偷偷和“反/動分子接頭的人”而得過表彰。□□期間中國第一顆人造衛星上天,那時候他坐在教室裏跟著老師一起聽廣播裏的歌聲,一起唱著《東方紅》,一群學生唱到熱淚盈眶,體會那種最真實的激動。
他們身體裏熱血沸騰,每一滴都寫著熱愛國家熱愛毛/主/席。
尚武坐在教室雄心壯誌的時候,尚喆還是個小奶娃;尚武開始戴著五星帽積極進步的時候,尚喆被看顧的好好的站在大院裏吃糖葫蘆;尚武懷著建設國家的夢想想要為國家添磚加瓦時,尚喆背著小書包站在窗前等著那個黑不溜秋的大圓臉來叫,然後上學放學吃飯睡覺。他太小資,脫離人民群眾。
尚武覺得,自己的弟弟太乖了,乖的一點都沒有男孩子該有的熱血和激情。雖然昨晚被三個大人堵在房間嘴裏塞著布巾進行了長達五個小時的教育和抨擊,尚武還是覺得,家裏再搞資本主義路線,也不能阻擋自己社會主義的腳步勇猛前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