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深邃,一池開敗的芙蕖被晚來的傾盆大雨拍打,雨勢之疾就連君子背脊一般挺直的花莖也東倒西歪地伏在枯黃的荷葉上。
“秋陰…不散…霜飛晚,留得枯荷…聽雨聲。哥…娘,花湮從…不…知道,原來深秋時節,竟也是…會…這般寒冷刺骨的?”
慘白臉頰上血淚斑斑,身體瘦弱女子的米白色衣裙早被打濕,無根之水衝刷在她的裙擺膝蓋處,那裏仍能清晰地看見淡淡血色與雨水混合流淌過她膝邊地上尖利的礫石。
背對這池枯荷,女子側倒在滂沱淒寒的大雨裏,目光依舊停駐在距離自己不遠、傷痕累累沒了生氣的雙生哥哥身上。
“花湮…都怪哥…不好…我沒…保護好你,我應該…阻止…你…嫁給他……”
玉花湮眼角還在不斷滑落血紅的淚,耳邊仍舊回蕩著哥哥被亂棍打死前斷斷續續,自責不已的話。
此時此刻,她多想去到哥哥身邊。然而,不過是常時區區幾步的距離,這時候他們兄妹之間,卻好像隔著千山萬水那般可望不可及。
她渾身筋骨盡數被棍杖擊斷,甚至連說話的力氣都需費力積攢,隻能默默痛心:哥,不是你的錯。你事事護我,不怕被我連累,瑤林玉家也惟有你真心對我。是我的錯,是我拖累了你!哥,我多希望這是個噩夢,隻要花湮快點醒,你又會好端端地站在我麵前。對他們說,看你們誰敢碰我妹妹。
五十幾步外,富麗堂皇的廳堂門扉大開,裏麵明黃龍袍加身的新帝坐擁美人藐視雨中人,朗聲道,“‘玉顏心’在哪,若是你將東西交出來,或許我能讓你死的痛快些。”
“是呀!花湮,玉墨都因你頑固不化喪命,你還不說麼?”依偎在帝王懷裏的美人雖已不似花樣年華,卻依舊擁有傾城傾國之姿,講這話時,仿佛自己和雨裏受了酷刑的女子沒有半分關係。
雨勢越來越大,躺在石板上,玉花湮承受著錐心徹骨的疼,那是身心俱疲的撕痛。
廳堂中二人,一個是她同枕共眠十餘年的夫君,一個是自己同父同母的嫡親長姐。
二人對玉花湮的叫囂她充耳不聞,沒有她的回應,座院落中除了轟鳴的雨聲,再無他響。
“母後——母後——”
突然,稚嫩的童音透過雨聲清亮地傳入她耳中,隻是,身為人母的玉花湮聞聲沒半點兒反應。
一個身著明黃小娃娃邁著剛穩當的步子衝到她身邊,她卻始終沒抬眼看一下淋在雨中可憐的孩子。
片刻之後,廳堂裏的女子快步來到宮室門前飛簷下,有失儀態地對雨中人大聲疾呼道,“玉花湮,睜眼看看吧!那是你的孩子,你怎可狠心地為了一塊玉,連親子安危,都能枉顧?”
大雨仍“嘩嘩”地下落,連血都流盡的玉花湮勉強地微微睜眼,血淚模糊的視線中看見眼前的娃娃。
看清他可愛小臉,就像看見十幾年來自己那些出世了卻枉死的或幹脆胎死腹中的孩子。到現在,她仍然忘不了被生生捂死在繈褓裏的兒子那青紫的小臉,那時她以為,這一切都是眼前女人指使下人幹的。
可笑如她玉花湮,直至昨日,她才相信,這世間竟是真有“虎毒食子”的父親。
視線移至飛簷下,麵帶大惑不解之色美人臉上,她終究還是舍不得自己撫養長大、視如己出的孩子遭受這本不屬於他的磨難,用上自己所有的力氣喊出連貫的話語,“你才是他的親生母親。”
她無力看飛簷下女子聞言後的驚愕,不想聽清出自帝王之口,那最後對她“碎屍萬段”的嚴酷處決。
玉花湮的眼皮重重地闔上。
她至死不悟,自己一世為了瑤林玉家的興衰忍氣吞聲,為何到了最後還是落得這般結局。
……
眼見哥哥抱憾辭世的錐心之痛、刀刃劃過自己頸部的驚心之疼,膝頭被礫石硌得麻木之感,一並隨著揮之不去的噩夢襲上心頭。她又一次被夢靨糾纏不解,帶著一身冷汗驚醒坐起身。
玉花湮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看了看自己仍是短小的身子。依舊是那身洗到發白的散花水霧鵝黃百褶裙,連睡著都不敢脫下身,生怕醒來衣服就被奶娘的兒子偷扔到哪個角落去。
是的!玉花湮終究沒有慘死或是殘生在那段揮之不去的噩夢裏,不管是不是夢,她還是驚醒過來了。
雖然她仍心有餘悸,仍不相信自己竟重生回到了十歲時候。但是,十來天了,每每從噩夢醒來,自己都是這個樣子,十歲的年紀,不大不小。
噩夢每晚都來提醒她,提醒她自己是因為太過天真、與人為善、不爭不搶才會落得被奸人所害淒慘而死的下場。堂堂澤國皇後,竟在皇宮裏被皇帝公然下令碎屍萬段。
何其諷刺的不得善終?
除了忍讓,她的一生到底做錯了什麼?
噩夢還在她的腦海裏忽晃,那種揪心、驚懼摻雜的感覺令她沒齒不忘。
玉花湮恨恨地握緊自己手邊的被子,同樣是玉家女兒,憑什麼她要被人指著鼻子罵?同樣是玉家的小姐,憑什麼她的奶~娘不和她患難與共,她還要被其欺辱?同樣是玉家人,憑什麼她要躲在見不得光的府邸深院?同樣是娘的孩子,憑什麼怪她害死母親?憑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