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又一次隔著桌子坐下,交談起了各自內心的所想的東西。其中很多都長時間從未被付諸語言,而是被封閉在靈魂深處中。他們揭開了內心的蓋子,打開了記憶之門,盡可能把最真實的心情傾訴出來,也靜靜地傾聽著對方的所說。 惠理說道。 "其實我還是把柚拋棄了啊,我想設法從她身邊逃開。想盡可能遠遠的逃離附在她身上的東西。所以我才一心投入陶藝,和愛德華結婚,跑到芬蘭這麼遠的地方來了。當然這對我來說是不過是事情自然而然的發展,並不是我有所謀求得來的。但是這樣一來,我就不用再去照顧柚啦,這種想法也不是沒有的。我比任何人都要喜歡她,而且這麼長時間以來還把她當作自己的分身來看待。所以不論如何支持她走下去,但另一麵,我是身心俱疲了啊。因為要一直照顧她,我真的已經疲憊不堪了。無論我怎麼努力,我也阻止不了她一天天從現實世界中脫離開去,這對我是無比痛苦的。如果就那樣繼續留在名古屋的話,可能就連我也變得不正常了吧。但是這些不過是我的托詞吧?" "你隻是把自己的心情如實說了出來罷了,這和托詞不同。" 惠理咬了一會嘴唇。"但是還是等同於我拋棄了柚。而後柚木一個人去了濱鬆,被那般殘酷的殺死了。她的脖子是那樣的纖細柔美,你還記得麼?像美麗的鳥兒一樣,稍許用力就會被折斷了。如果我還在日本的話,就不可能發生那等慘事吧。因為我是不可能放她一個人住到那樣陌生的地方的。" "也許是這樣吧。但是就算那時沒有發生,也許將來也會在別處上演呢。你並不是柚的監護人,不可能24小時陪伴在她身旁。你有你自己的人生,所能做的是很有限的。" 惠理搖了搖頭。"我也這麼說服過自己,無數次地。但這麼做什麼幫助都不會有。因為我一部分為了保護自己而從離開了柚,這是不爭的事實。除開她最終是否被解救這一點,還有我內心無所歸屬的問題。而且在那段時間裏,我連你都失去了。因為要優先處理柚的病,不得不和毫無罪孽的多崎作君決裂分開。僅僅是為了我們的方便,我深深地傷害了你。我明明是那麼喜歡你的。" 作沉默了。 "但是,其實還不僅僅是這樣。" "不僅僅是那樣?" "恩,老實說,之所以我拋棄你,不單單是為了柚。那不過是冠冕堂皇的理由罷了。我那麼做,說穿了是因為膽怯啊。我沒有作為女性的自信啊。我知道不管我有多喜歡你,你大概都不會把我放在心上吧。你的心大概是向著柚的。所以我才毅然決然地和你斷絕了關係。其實那也是為了斬斷自己對你的情意。要是我有一點自信和勇氣的話,沒有那可笑的自尊心的話,不管在什麼情形下我都不會那般冷酷的與你決裂的。但是那個時候,我大概是腦子不太正常了吧。我是真的做了很惡劣的事啊。從心裏向你道歉。" 又是一陣沉默。 "我應該再早點這麼向你道歉的。"惠理說道。"這我很清楚。但我怎麼都沒能做到,因為我很為自己而羞愧。" "不用在意我了。"作說道。"我已經跨過那最危險的時期了。也成功的一個人遊過了深夜的大海。我們各自傾盡全力繼續著我們各自的人生。而且看得遠些的話,即使那個時候你做了不一樣的判斷,做了不一樣的選擇,也許會有些許誤差,但我們大概也會塵埃落定和如今並無二致吧。我有這種感覺。" 惠理咬著嘴唇,自己沉思了一會兒,然後說道:"作,能告訴我一件事麼?" "什麼都可以。" "如果,那時我鼓足勇氣和你告白說自己喜歡你的話,你會和我成為戀人麼?" "就算忽然當麵這麼告訴了我,我大概也無法相信的吧。"作說道。 "為什麼呢?" "因為有人居然會喜歡我,想和我結成戀人,這於我是完全想象不到的。" "你是那麼溫柔,冷靜而又穩重。那麼小的時候就已經決定了自己的生活方式。而且你又那麼英俊。" 作搖了搖頭。"我長了一張極為無趣的臉,我從未喜歡過自己的樣子。" 惠理微微一笑。"也許吧。可能實際上你的臉的確無趣,是我的腦子出了問題吧。但至少對一個16歲的無知少女而言,你可是足夠之帥的喲。要是有你那樣的人做戀人的話該有多好。" "我身上就連一點像個性的東西都沒有。" "隻要是活著的人,誰都有所個性。隻不過有表麵看上去容易可見的人和不怎麼能顯露出來的人而已。"惠理眯起眼,直直的看著作的臉。"所以,你的答案是什麼呢?你會做我的戀人麼?" "當然啦。"作說道。"我很喜歡你。和被柚所吸引的那種感覺不同,你深深的吸引著我。如果那是你對我表白了的話,我一定和你成為戀人的。而且我們一定會處的很好。" 他們倆大概會成為一對親密的愛侶,在性方麵也會充分地盡享吧。作是這麼認為的。作和惠理之間能分享的東西有很多。性情乍一看大為迥異(作寡言而內向,惠理善交際而牙尖嘴利),但他們各自都試圖用自己的手來創造出富有意義的有形之物。但他們兩人的心愈貼愈近的過程,似乎沒能持續下去。隨著時間逝去,惠理所追求的東西和他所追求的之間,勢必會不可避免的生出間隙。兩個人都還十多歲,他們都會穩步的向著目標長大成人,而且他們所前進的道路不久之後終將會迎來分歧點,分為左右兩支吧。大概根本不必爭執,無需互相傷害的過程,自然而平靜地就分道揚鑣了。而最終,他們也會走到這一步吧,作在東京建造著火車站,惠理和愛德華結婚搬到芬蘭來居住。 就算是這樣的結果也毫無不可思議之處,有十分大的可能性。而這樣的經曆對他們兩人的人生也絕不會起到什麼負麵的作用。就算不再是戀人了,之後他們也一定能是很好的朋友。但是事實並非如此。實際發生在他們身上的完全不同。而現在的事實比什麼都來的更為意義重大。 "就算是謊話,你能這麼說我也很高興。"惠理說道。 "不是謊話。"作說道。"這種事我不會敷衍你的。我和你的話,一定會在一起度過快樂的日子吧。沒能變成那樣真是遺憾,我從內心深處這麼覺得。" 惠理笑了,那微笑中毫不帶有諷刺的意味。 作想起了自己之前常常會夢到柚出現的春夢,在那裏,惠理也登場了。她們一起是兩個人在一起的。但他在夢中射精的對象,一起都是柚的體內,一次也沒有在惠理身體內射精過。這也許是有著某種含義在其中的。但這種事沒法對惠理說得出口。無論多麼橫下心坦誠相對,也有無法說出口的事。 一想到做過那樣的夢,作大概便做不到無法認同,柚聲稱是被自己強暴了的(聲稱由此懷了他的孩子),那就是徹底的捏造。就算那不過是夢中的所為,作還是不由感覺到自己也許也有一份責任呢。不,不單單是強暴的那件事。她被殺害的那件事也一樣。那個五月的雨夜,也許在自己也沒意識到的情況下,自己內部的某種東西奔赴到了濱鬆,將她那細如鳥兒一般美麗的頸項擰斷了也說不定。 他腦海中浮現出自己輕敲柚公寓的門,說道"能給我開開門麼?我有話想對你說。"的場麵。他穿著的黑色雨衣淋得濕濕的,空氣中飄著一股夜晚雨水的氣味。 "是作麼?"柚說道。 "我有話一定要對你說,十分重要,我是為此特意趕到濱鬆來了的,不會花你多少時間。希望你開開門。"他說道。他對著緊閉的門繼續說道:"也沒事先聯係你就這麼來了我也覺得很抱歉。但是要是事先聯係你的話,你一定不會願意見我的吧。" 柚猶豫了一會兒,默默地解下了防盜鎖。他的右手緊緊地握住了口袋裏的那根繩子。 作不禁皺起了眉。為什麼非去做這種無意義的想象呢?為什麼擰斷柚脖子的那個人是我呢? 當然自己是沒有理由做這般想象的。作從未萌生過想要去殺死一個人的念頭。但在象征的層麵上,也許他想去殺死柚也說不定。作自己本人也無法看透自己內心中到底潛伏著多麼濃厚的黑暗。作所明白的是,柚心中大概也有她自己的那份濃厚的黑暗吧。而且也許在地底下深邃處,她的那份黑暗與作的那份互相連接著也說不定。而作去絞死她的脖子也是因為她自己盼望著那樣吧。也許從連接著的黑暗中,作聽到了她的期盼。 "你在想著柚麼?"惠理說道。 作說道。"一直以來,我都把自己看成做出犧牲的那一方,一直覺得自己毫無理由的遭受了殘酷嚴苛的對待。正是為此,內心深深的受到了傷害,它損害了我原本應有的人生。老實說,我也有恨過你們四個。為什麼隻有我一個人有這種遭遇呢?但也許事實並不是這樣的。不單單我是犧牲者,而同時在我不知情之下,周圍的人們也受到了傷害..然後我也因此再受到了傷害。" 惠理什麼都沒說,隻是凝視著作。 "也許是我殺了柚。"作坦白說道。"那個夜晚,去敲她房間門的人也許就是我。" "在某種意義上。"惠理說道。 作點了點頭。 "在某種意義上,我也殺了柚。"惠理說道,接著側過了臉。"那個夜晚,去敲她房間門的人也許就是我呢。" 作看著她那曬成麥色的美麗側臉,她那稍稍上翹的鼻型,自己從以前就一直很喜歡。 "我們各自背負著自己的那份痛苦。"惠理說道。 風一時止住了,床上的白色窗簾一動不動了。也聽不到小船發出的啪嗒啪嗒的聲響,隻傳來鳥兒的啼叫聲,這種鳥鳴叫著以往從未聽過的不可思議的聲調。 她聆聽了一會兒鳥鳴,一手拿起發夾再一次把劉海夾了上去,然後用指尖輕輕把發夾壓在在額頭上。"你怎麼看紅所經營的工作的?"她問道。時間的流淌變得輕快了些許,簡直想把秤砣取下了一般。 "我不太懂啊。"作說道。"他所處的那個世界,和我所處的相去太遙遠了,我無法簡單的用好壞對錯來評判他。" "我無法讚同紅的工作,這是明確了的。但也不能因此就和他斷絕往來吧。因為他曾經是我最好的朋友中的一個,而且現在也還是好朋友。就算我們已經七八年沒見了。" 她再次用手撫了撫劉海,然後說道。 "紅他每天都捐了不少的錢給那所天主教教會,為了把那所學校繼續下去。那裏的人都非常感激他的所為,因為他們的財政狀況要繼續運營下去非常勉強。但是他的捐款我們誰都不知道,因為他自己強烈要求要做匿名的捐助者。知道這件事的除了當事人的他自己以外,應該也就隻有我了吧。我是因為有些情況湊巧知道了的。作,他人絕對不壞。你要理解這一點,其實他隻是表麵裝成老辣的樣子。他這麼做的理由我並不知道,大概是不得不吧。" 作點了點頭。 "青也是一樣的。"惠理說道。"他的心也依舊是那麼單純的。我很清楚,隻是要在這個現實的世界太困難了。而他們兩人也都各自取得了超乎一般人的成就。他們各自通過正經的方式盡了全力來生活。作,我們一起組成的小團體絕非無用的,我是這麼想的,就算它隻持續了短短的紀念也好。" 惠理又用手把臉埋了起來。她沉默了一會兒,接著抬起了頭,繼續說道。 "我也好你也好,我們都這麼活下來了。而活下來的人有其活下來的人應盡的責任。那就是,盡自己所能好好的活下去啊。就算很多事情都有所遺憾也罷。" "我所做得到的,不過就是繼續建車站而已。" "那樣也就夠了,你隻要繼續建車站就行了。你建的車站一定完備而安全,能讓大家用的很方便。" "我是這麼期盼著能盡量做到的。"作說道。"其實是不允許的,但在我負責項目的車站中,我一直把自己的名字放在裏麵。從外麵看不見的地方,在未幹的水泥上用釘子寫上自己的名字,多崎作。" 惠理笑了。"就算你不在了,你所建的好車站還會保留著。這就和我在盤子裏寫上自己的首字母是一樣的呢。" 作抬起臉看著惠理。"我能說說我女朋友的事麼?" "當然啦。"惠理說道,然後展露出迷人的笑容。"我自己也很想聽聽比你大的那位聰慧女朋友的事呢。" 作談起了和沙羅的事。最初遇見時不可思議的被深深吸引,然後在第三次約會時開始了和她的性關係。她很想了解作名古屋的五人小團體和事情的原委。接著最後見她的那次,作不知怎麼的喪失了能力,無法進入她的身體了。作坦白的把這些都說了出來。還有,沙羅勸說他去名古屋,和去芬蘭的事。她說要是不這麼做的話,作內心的問題就無法得到解決。作覺得自己是愛著沙羅的,到了願意和她結婚的程度。對一個人抱有這麼強烈的情感,這大概是第一次吧。但她好像有一位年紀大些的戀人。和那個男的一起在路上漫步時,沙羅看上去十分開心。自己的話,也許沒辦法給沙羅那樣幸福的感覺。 惠理細細的傾聽著作的話,期間一句話也沒打斷過他,然後最後她這麼說道。 "作啊,你應該去爭取她,不管什麼情況也好。我是這麼覺得的。如果現在離開了她的話,接下去也許你無法擁有任何人了。" "但是我沒有那份自信。" "為什麼?" "因為也許我根本沒有所謂自我的存在。沒有說得出的個性,也不帶什麼鮮豔的色彩。我身上沒有任何拿得出的東西。這是我長久以來所有的問題,一直都覺得自己像是空空的容器一般。器皿的形狀在一定程度上是有的,但在之中不怎麼有所內容。我完全不認為自己是配得上她的人。時間越久,隨著沙羅對我的了解越多,她也許就會對我大失所望吧,然後就會離我遠去吧。" "作,你應該再對自己有點自信。因為我可是喜歡過你的呀,曾經都想把自己獻給你了,隻要是你想要的,什麼都可以。" "作,你應該再對自己有點自信。因為我可是喜歡過你的呀,曾經都想把自己獻給你了,隻要是你想要的,什麼都可以。一個的女孩,喜歡你到這種程度。你有足夠的價值,可不是什麼空無一物啊。" "你這麼說我很高興。"作說道。"真的。但是和沙羅是怎麼樣我就不明白了。雖然已經36歲了,但隻要一開始認真的思索自己,就又會和以前一樣,不,是更勝過以往的,迷茫無措。內心不知道該如何是好。特別是因為這是出生以來頭一次對別人抱有過這麼強烈的情感。" "就算你是個空空如也的容器,這不也挺好的嗎。"惠理說道。"就算是那樣,你還是個絕佳的,讓人吸引住的容器。自己到底是什麼,這種事其實沒有人明白的。你不這麼認為麼?所以,你隻要當個美輪美奐的容器便好,讓人忍不住想放些什麼在裏麵的,給人以好感的容器。" 作想了想她說的話。他能理解她想說的意思,不管那到底是否適合自己。 惠理說道:"你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