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農雜文》集自序
劉半農
我在十八九歲時就喜歡弄筆墨,算到現在,可以說以文字與世人相見,已有二十五年的曆史了。這二十五年之中,通共寫過了多少東西,通共有多少篇,有多少字,有多少篇是好的,有多少篇是壞的,我自己說不出,當然也更沒有第二個人能於說得出。原因是我每有所寫述,或由於一時意興之所至,或由於出版人的逼索,或由於急著要賣幾個錢,此外更沒有什麼目的。所以,到文章寫成,寄給了出版人,就算事已辦完。到出版之後,我自己從沒有做過收集保存的工作:朋友們借去看了不歸還,也就算了;小孩們拿去裁成一塊塊的折猢猻,折小狗,也就算了;堆夾在廢報紙一起,積久黴爛,整捆兒拿去換了取燈,也就算了。“敝帚千金”,原是文人應有之美德,無如我自己也不知道什麼緣故,在這上麵總是沒有勁兒,總是太隨便,太“馬虎”:這大概是一種病罷?可是沒有方法可以醫治的。
我的第二種病是健忘:非但是讀了別人的書“過目即忘”,便是自己做的文章,過了三年五年之後,有人偶然引用,我往往不免懷疑:這是我說過的話麼?或者是有什麼書裏選用了我的什麼一篇,我若隻看見目錄,往往就記不起這一篇是什麼時候寫的,更記不起在這一篇裏說的是什麼。更可笑的是在《新青年》時代做的東西,有幾篇玄同替我記得爛熟,至今還能在茶餘酒後向我整段整段的背誦,而我自己反是茫茫然,至多亦不過“似曾相識”而已!
因為有這“隨做隨棄”,“隨做隨忘”兩種毛病,所以印文集這一件事,我從前並沒有考量過。近五年中,常有愛我的朋友和出版人向我問:“你的文章做了不少了,可以印一部集子了,為什麼還不動手?”雖然問的人很多,我可還是懶著去做:這種的懶隻是純粹的懶,是沒有目的和理由的。但因為他們的問,卻引動了我的反問。我說:“你們要我印集子,難道我的文章好麼?配麼?好處在那裏呢?”這一個問題所得到的答語種種不同。有人說:“文章做得流利極了。”有人說:“豈特流利而已(但流利之外還有什麼,他卻沒有說出)。”有人說:“你是個滑稽文學家。”有人說:“你能駕馭得住語言文字,你要怎麼說,筆頭兒就跟著你怎麼走。”有人說:“你有舉重若輕的本領,無論什麼東西,經你一說,就頭頭是道,引人入勝,叫人看動了頭不肯放手。”有人說:“你是個聰明人,看你的文章,清淡時有如微雲淡月,濃重時有如狂風急雨,總叫人神清氣爽;決不是粘粘膩膩的東西,叫人吃不得,嘔不得。”有人說……別說了!再往下說,那就是信口開河,不如到廟會上賣狗皮膏藥去!
雖承愛我的朋友們這樣鼓勵我,其結果卻促動了我的嚴刻的反省。說我的文章流利,難道就不是浮滑麼?說我滑稽,難道就不是同徐狗子一樣胡鬧麼?說我聰明,難道就不是說我沒有功力麼?說我駕馭得住語言文字,說我舉重若輕,難道就不是說我沒有學問,沒有見解,而隻能以筆墨取勝麼?這樣一想,我立時感覺到我自己的空虛。這是老老實實的話,並不是客氣話。一個人是值不得自己的嚴刻的批判的;一批判之後,雖然未必就等於零,總也是離零不遠。正如近數年來,我稍稍買了一點書,自己以為中間總有幾部好書,朋友們也總以為我有幾部好書。不料,最近北平圖書館開一次戲曲音樂展覽會,要我拿些東西去湊湊熱鬧,我仔細一檢查,簡直拿不出什麼好書,於是乎我才恍然於我之“家無長物”。做人,做學問,做文章,情形也是一樣。若然蒙著頭向著誇大之路走,那就把自己看得比地球更大,也未嚐不可以,若然絲毫不肯放鬆的把自己剔抉一下:把白做的事剔了去,把做壞的事剔了去,把做得不大好的事剔了去,把似乎是好而其實並不好的剔了去,恐怕結果所剩下的真正是好的,至多也不過一粒米大。我這樣說,並不是要叫人喪氣,從而連這一粒米大的東西也不肯去做。我的意思卻是相反:我以為要是一個人能於做成一粒米大的東西,也就值得努力,值得有勇氣。
話雖如此說,我對於印集子這件事,終還是懶;一懶又是兩三年。直到二十一年秋季,星雲堂主人劉敏齋君又來同我商量,而我那時正苦無法開銷中秋書賬,就向他說:“要是你能先墊付些版稅,叫我能於對付琉璃廠的老兄們,我就遵命辦理”。劉君很慷慨的馬上答應了,我的集子就不得不編了。但是,說編容易,動手編起來卻非常之難:這一二十年來大半已經散失的東西,自己又記不得,如何能找得完全呢?於是東翻西檢,東借西查,抄的抄,剪的剪,整整忙了半年多,才稍稍有了些眉目。可是好,飛機大炮緊壓到北平來了!政府諸公正忙著“長期抵抗”,我們做老百姓的也要忙著“坐以待斃”,哪有閑心情弄這勞什子?惟有取根草繩,把所有的破紙爛片束之高閣。到去年秋季重新開始作刪校工作,接著是商量怎樣印刷,接著是發稿子,校樣子,到現在第一冊書出版,離當初決意編印的時候,已有一年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