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無言之道(3)(1 / 3)

我不忍細想那猛擊的震動,那暴烈的毀焰,和那最後的知覺。誌摩曾無意中向我說過,他相信雪萊最美的時候,就在他最後知覺的刹那間,這句話想起來多麼像誌摩的人,他的想像的渺茫,他傾倒中的單純,他追求理想的興致,和他談吐的風趣。風趣是他自己愛用的字眼,它最足使我想起已去的誌摩。他最不能忍受的是平凡,是沒有聲色的存在,所以他想像雪萊的死,在波濤浪花之中,也別有一種超逸的風趣。誌摩不病死,而從煙霧迷裏墜落,慘死於衝擊之下,毀焰之中,我們當然何等哀拗,但是我都覺得他生平的精神又多麼諧和。我不能想像誌摩,那生氣勃勃的誌摩,平淡的病死在床上,如斯蒂芬生說的“diedadulldeath”。那樣,我覺得更加慘澹。誌摩愛說人家dull,說的時候那副眼睛的閃爍,嘴唇兩端的曲線,頭部稍微的前傾,最能顯出那種靈敏和同情的幽默。誌摩的詩也許不及他崇拜的雪萊,但是他的幽默卻遠在雪萊之上。這是他勝過雪萊的一點。雪萊所以始終被他自己的思想和情結所束縛,都是因為他性格中缺少相當的幽默,他腦筋裏隻認識是非的爭鬥,和理想與事實的衝突,誌摩不但如此,還能領略到人生的趣味,就在這永不能達到理想的追求中。假使人人事事都能和我們的理想一致,誰還能忍受這種凡俗。有了這種觀念,人生的興趣自然就擴大了。記得有一次誌摩念一段AldousHuxley的小說給我聽,念到thecharmofthestaringvulgarity……,他忍不住笑起來了,連忙接著說:“妙極了!妙極了!”他這樣高興起來我想不是因為這個paradox說得漂亮,乃是因為他自己是愛一切生活的人。他對於任何人,任何事從未有過絕對的怨恨,甚至無意中都沒有表示過一些憎嫉的神氣。他那本性的純真似乎總不容他去追究人家的罪惡。我如今想起他的溫柔和他對於朋友那番依戀的神情,才感覺至少在我的友朋中沒有第二個誌摩了。

他是難得的一個永不敗興的人。無論作什麼事體,他的興致總比別人來得高些。看起來,他好像是從來沒有受過什麼挫折和痛苦的人,其實他何嚐沒有領略過一些人生的煩惱;不過他和雪萊一樣,盡管一麵不滿於人生,不滿於自己,而目前的存在卻依然充溢了勃勃的生氣和不敗的興致。組織新月社,編輯《晨報副刊》,籌辦新月書店都是他最熱心最起勁的事。為團體的事,誌摩,他是不辭勞苦的。大家都不願幹的事,總是推到他頭上去,而他也獨有勇氣去接受,去敲上鑼鼓再說。最近他編《詩刊》,第一期發表時,他本人還在上海,在給我的一封信裏提到:“《詩刊》已出場,我的鑼鼓敲得不含糊”。不錯,他的鑼鼓的確是不含糊。他拉稿子本領和他自己動起筆來的豐饒不差上下。給他湊稿子的人總還覺得他是朋友,不是一位算字數的編輯先生。他生平交遊之廣和興趣之博也增加不少他生活的意味。他談吐的風趣是最使人不能忘掉他的。四年前我在上海桃源村他家裏和他談了個通宵,他從輪盤賭的神秘說到人生的運命,買賣金子的虧贏,販賣鋼版皮口袋和頭發網子人的麵貌,說到這裏窗外布穀的聲音又使他想起印度種種的歌鳥,泰戈爾歡喜的花鳥,愛爾蘭人葉慈給泰戈爾的一封信,與他隻有兩麵因緣的曼殊斐兒,曼殊斐兒的眼睛,哈代說話的音調,每早光華道上的鳥聲,桌上那書皮的顏色,《新月》月刊的封麵……誌摩最歡喜看濃厚強烈的顏色,如金讚、馬蒂士、俄葛斯特約翰等的油畫都是他生平最愛的東西。他散文裏最好的地方好像也是得力於顏色的領略,和音節的諧和。

我總覺得誌摩的散文是在他詩之上,他自己卻不以為然,他曾說過他的散文多半是草率之作,遠不如在詩上所費的功夫。這些都是以後的問題了。誌摩雖死,他的詩文仍在,後世可以無憾。但是我們所永久喪失的卻是誌摩的人,他那種別有的風趣,那種溫厚純真豪爽的性格。

二十,十一,二十,誌摩死後一日

(原載1931年11月30日天律《大公報·文學副刊》第202期)

無言之美

朱光潛

孔子有一天突然很高興地對他的學生說:“予欲無言。”子貢就接著問他:“子如不言,則小子何述焉?”孔子說:“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

這段讚美無言的話,本來從教育方麵著想。但是要明了無言的意蘊,宜從美術觀點去研究。

言所以達意,然而意決不是完全可以言達的。因為言是固定的,有跡象的;意是瞬息萬變,飄渺無蹤的。言是散碎的,意是混整的。言是有限的,意是無限的。以言達意,好像用斷續的虛線畫實物,隻能得其近似。

所謂文學,就是以言達意的一種美術。在文學作品中,語言之先的意象,和情緒意旨所附麗的語言,都要盡美盡善,才能引起美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