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北大回憶(6)(1 / 3)

當年我們的政治常識,都是偷偷摸摸,由片紙隻字禁書中得來,自然不甚充足。但是對於朝政得失,外交是非,和社會上一班風俗習慣的好壞,都喜歡研究討論。有幾位特別能演說的同學尤喜作講演式的談話。每天功課完畢,南北樓常開辯論會,熱鬧非常。高談闊論,博引旁征,有時候甚至於爭辯到麵紅耳赤,大有諸葛亮在隆中,抵掌談天下事的風度。果然,“蛟龍終非池中物”,後來所謂交通係,研究係,安福係,以及雲南起義,廣東護憲,都有我們同學參加,且都是重要角色。極右傾和極左傾人物,無所不有。至於在司法界,教育界,財政界以及某界某界有所建樹者,亦有多人。這班人是非功罪,可以不談,不過他們各有主義,各有政見,不是庸庸碌碌的一輩人,卻也值得稱道。蔡孑民先生長北大時,人材稱盛。學者之外,有提倡小腳的辜鴻銘,有專談性學的張競生,就是講社會革命的人物,亦無不兼收並容。京師大學堂人材,卻亦五花八門,無所不具。北大稱為偉大,大約就在這一點。

滿清政治雖然腐敗,但對於初期的大學生,卻也十分優待。我們不但不繳學費,並且由校供應夥食。每餐八人一桌,六菜一湯,冬天則改為四菜一火鍋,雞鴨魚肉都有。有所謂堂提調者,就是現在舍監或庶務科長這類職員,跟我們在一處吃飯。如果飯菜不好,堂提調馬上發起威風,懲罰廚子,倒用不著我們學生操心。有一次我記得因為某樣菜偷工減料,堂提調大怒,叫來廚子,罰他長跪在飯廳階前,後來反是學生替他求情,方才饒恕。我們每月有月考,名列前若幹名者,都有獎金。數目雖隻數元或十數元,但我們大半都是外省來的窮學生,有這筆進款,月間零用,始有著落,有時還可以約二三同學到前門外聽聽平劇,吃吃小館。衣服自然是自備,但每人冬夏各給一套操衣。著操衣時脫去長袍馬褂,作軍隊裝束,自然感覺新奇。所以那時候對於兵式體操,很感興趣。雖然每人仍拖一條豬尾巴,不過短衣窄袖,自願亦以為有“糾糾武夫”氣概,大可自豪。每天破曉,操場上就聽見“向左轉”“向右看齊”各種口號。雖朔風凜冽,大部分學生倒也並不偷懶。記得有一次體操後接著就要祭拜孔老夫子,職員們都衣冠齊整,翎頂輝煌,領導我們行禮。我們本該換衣服,但大家懶於這樣作,就短衣一擁進去,參與典禮。孔老夫子那天如果在家,一定要氣破肚皮,叫他的徒弟“鳴鼓而攻”我們了。又有一次集體到東城照像,約定排成隊伍前往。那時候學生遊行,尚不多見,這一列學生軍經過東華門大街時,兩旁鋪戶,都覺稱奇,男婦老幼,一齊擁出來,觀看熱鬧,一班頑固的滿漢朝臣,亦即因此“談虎色變”。

那時候的學生對於科學,自不敢說有精深研究。不過國學有桐城派大師吳摯甫先生主持,講學之風,盛極一時。吳先生不久病故,由其弟子張鶴齡先生代替。其他楊仁山,屠敬山,王舟瑤諸先生,都是當時頗頗有名的人物。職員中如於式枚,如蔣惺甫,如李家駒,如王儀通,如袁勵準亦都是積學之士。編譯局人材更多,嚴幾道,林琴南,羅東,魏聰叔都是近人所知道的名士,統在網羅之列。同學中國學有根底者本來很多,再在各名教授薰陶底下,後來成名者亦有不少人。在當時更有一樣好現象,無論中外教師,無論大小職員,都看待學生像子弟一樣,研討學說,質析疑難,沒有一樣不親切誠懇指導。所以學生非常敬愛教職員,教職員亦非常親愛學生。回想當年在校讀書樂趣,真使我至今神往。

京師大學堂壬寅年開學時,隻有仕學師範兩館。第二年方有譯學館,設在北河沿現今北大第三院。醫學館並未招生,大約成立在我出國之後。校址設在後孫公園。北大醫學院是不是就是醫學館傳下來的,我因離平過久,內中變遷太多,不十分清楚。師範館後來改設分科,正式大學由是產生。仕學館遷至李閣老胡同,即北平大學法學院的前身。編譯局亦係在我們開學的第二年成立。局址在虎坊橋。後來改為學部,就是拿這個作班底。學部長官,亦就是我們的兩位管學大臣。所以現在的教育部,亦就是這一係統演變出來的。現在北大像一朵鮮花,正在燦爛開放,而這一朵花發芽時期,誰都不能不論是在四十六年前。這塊園地,是戊戌京師大學堂孫家鼐開懇的,播佳良種子,卻是張百熙先生。我寫到這裏,不能不追念他老人家,當時計劃遠到和宏大,排除百般困難,培養這個嬌嫩的幼苗,實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京師大學堂對於中國教育史,占有重要的一頁。我們這位張百熙先生,在這一頁教育史上,亦實在占有重要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