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北大人物(5)(1 / 3)

這是很空虛的話,隻是儀式上所需的一種裝飾的表示而已。學校決定要我充當致辭者之一,我也不好拒絕,但是我仍是明白我的不勝任,我隻能說說臨時想出來的半農的兩種好處。其一是半農的真。他不裝假,肯說話,不投機,不怕罵,一方麵卻是天真爛漫,對什麼人都無惡意。其二是半農的雜學。他的專門是語音學,但他的興趣很廣博,文學美術他都喜歡,做詩,寫字,照相、搜書,講文法,談音樂。有人或者嫌他雜,我覺得這正是好處,方麵廣,理解多,於處世和治學都有用,不過在思想統一的時代,自然有點不合適。我所能說者也就是極平凡的這寥寥幾句。

前日閱《人間世》第十六期,看見半農遺稿《雙鳳凰專齋小品文》之五十四,讀了很有所感。其題目曰《記硯兄之稱》,文雲:

餘與知堂老人每以硯兄相稱,不知者或以為兒時同窗友也。其實餘二人相識,餘已二十七,豈明已三十三。時餘穿魚皮鞋,猶存上海少年滑頭氣,豈明則蓄濃髯,戴大絨帽,披馬夫式大衣,儼然一俄國英雄也。越十年,紅胡入關主政,北新封,語絲停,李丹忱捕,餘與豈明同避菜廠胡同一友人家。小廂三楹,中為膳食所,左為寢室,席地而臥,右為書室,室僅一桌,桌僅一硯。寢,食,相對枯坐而外,低頭共硯寫文而已,硯兄之稱自此始。居停主人不許多友來視,能來者餘妻豈明妻而外,僅有徐耀辰兄傳遞外間消息,日或三四至也。時民國十六,以十月二十四日去,越一星期歸,今日思之,亦如夢中矣。

這文章寫得頗好,文章裏邊存著作者的性格,讀了如見半農其人。民國六年春間我來北京,在《新青年》上初見半農的文章,那時他還在南方,留下一種很深的印象,這是幾篇《靈霞館筆記》,覺得有清新的生氣,這在別人筆下是沒有的。現在讀這篇遺文,恍然記及十七年前的事,清新的生氣仍在,雖然更加上一點蒼老與著實了。但是時光過得真快,魚皮鞋子的故事在今日活著的人裏,隻有我和玄同還知道吧,而菜廠胡同一節說起來也有車過腹痛之感了。前年冬天半農同我談到蒙難紀念,問這是哪一天,我查舊日記,恰巧民國十六年中間有幾個月不曾寫,於是查對《語絲》末期出版月日等等,查出這是在十月二十四,半農就說下回要大舉請客來作紀念,我當然讚成他的提議,去年十月不知道怎麼一混大家都忘記了,今年夏天半農在電話裏還說起,去年可惜忘記了,今年一定要舉行,今年一定要舉行,然而半農在七月十四日就死了,計算到十月二十四日恰是一百天。

昔時筆禍同蒙難,菜廠幽居亦可憐。

算到今年逢百日,寒泉一盞薦君前。

這是我所作的打油詩,九月中隻寫了兩首,所以在追悼會上不曾用,今日半農此文,便拿來題在後麵。所雲菜廠在北河沿之東,是土肥原的舊居,居停主人即土肥原的後任某少佐也。秋天在東京本想去訪問一下,告訴他半農的消息,後來聽說他在長崎,沒有能見到。

還有一首打油詩,是擬近來很時髦的瀏陽體的,結果自然是仍舊擬不像,其辭曰:

漫雲一死恩仇泯,海上微聞有笑聲。

空向刀山長作揖,阿旁牛著太猙獰。

半農從前寫過一篇《作捐主義》,反招了許多人的咒罵。我看他實在並不想侵犯別人。但是人家總喜歡罵他,仿佛在他死後還有人罵。本來罵人沒有什麼要緊,何況又是死人,無論罵人或頌揚人,裏邊所表示出來的反正都是自己,我們為了交誼的關係,有時感到不平,實在是一種舊的慣性,倒還是看了自己反省要緊。譬如我現在來寫紀念半農的文章,固然並不想罵他,就是空虛地說上好些好話,於半農了無損益,隻是自己出乖露醜。所以我今日隻能說這些閑話,說的還是自己,至多是與半農的關係罷了,至於目的雖然仍是紀念半農。半農是我的老朋友之一,我很憚惜他的死。在有些不會趕時髦結識新相好的人,老朋友的喪失實在是最可悼惜的事。

關於魯迅

周作人

《阿Q正傳》發表以後,我寫過一篇小文章,略加以說明,登在那時的《晨報副鐫》上。後來《阿Q正傳》與《狂人日記》等一並編成一冊,即是《呐喊》,出在新潮社叢書裏,其時傅孟真羅誌希諸君均已出國留學去了,《新潮》交給我編輯,這叢書的編輯也就用了我的名義。出版以後大被成仿吾所挖苦,說這本小說集既然是他兄弟編的,一定好的了不得。——原文不及查考,大意總是如此。於是我恍然大悟,原來關於此書的編輯或評論我是應當回避的。這是我所得的第一個教訓。不久在中國文壇上又起了《阿Q正傳》是否反動的問題。恕我記性不好,不大能記得誰是怎麼說的了,但是當初決定《正傳》是魯迅像落伍的反動的文學的,隨後又改口說這是中國普羅文學的正宗者往往有之。這一筆“阿Q的舊賬”至今我還是看不懂,本來不懂也沒有什麼要緊,不過這切實的給我一個教訓,就是使我明白這件事的複雜性,最好還是不必過問。於是我就不再過問,就是那一篇小文章也不收到文集裏去,以免為無論哪邊的批評家所援引,多生些小是非。現在魯迅死了,一方麵固然也可以如傳聞鄉試封門時所祝,正是“有恩報恩有怨報怨”的時候,一方麵也可以說,要罵的捧的或利用的都已失了對象,或者沒有什麼爭論了亦未可知。這時候我想來說幾句話,似乎可以不成問題,而且未必是無意義的事,因為魯迅的學問與藝術的來源有些都非外人所能知,今本人已死,舍弟那時年幼亦未聞知,我所知道已為海內孤本,深信值得錄存,事雖細微而不虛誕,世之識者當有取焉。這裏所說限於有個人獨到之見獨創之才的少數事業,若其他言行已有人雲亦雲的毀或譽者概置不論,不但仍以避免論爭,蓋亦本非上述趣意中所攝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