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北大人物(8)(1 / 3)

他論到清代三部史學名著:錢大昕的《廿二史考異》,王鳴盛的《十七史商榷》和趙翼的《廿二史劄記》,認為錢著最精,王著次之,而趙著最差。所以就將趙著作為研究的對象,專開一門課,逐字逐句的審查,尋找裏麵的錯誤。這一課雖以一書為中心,但牽涉的方麵極多,尤其廿四史,翻了又翻,互相對證,有時發現不但趙甌北錯了,甚至連原書都錯了,所以趣味濃厚得很。但他隻注意客觀的史實考訂,而將所有主觀的史論部分略了過去。也許是他本身在政治上受過刺激吧,每當講到史書中“再受禪依樣畫葫蘆”之類的地方,常常感慨係之的說:“所以政治沒有意思啊!今天是這樣說法,明天又是正相反的那樣說法!”

不過這並不是他不注意國家興廢。當二十四年十一月二十日左右,北平的空氣惡劣得很,“華北國”在醞釀之中,大家都煩悶而不安,朝陽門外日本兵打靶的槍聲“突突突突!”的直送入大紅樓課室中來,我們要求他對時局作一個指示。他沉沉的說道:“一個國家是從多方麵發展起來的;一個國家的地位,是從各方麵的成就累積的。北平市商會主席到日本去觀光,人家特別派了幾位商業上的領袖人物來招待,傾談之下,我們的商人什麼都不明白,連談話的資格都不夠,像這樣憑什麼去和人競爭?憑什麼能使人尊重?我們必須從各方麵就著各人所幹的,努力和人家比。我們的軍人要比人家的軍人好,我們的商人要比人家商人好,我們的學生要比人家的學生好。我們是幹史學的,就當處心積慮,在史學上壓倒人家。”在這上麵,他的的確確做到了報國的地步了,在他所幹的部門內,不但壓倒了日本人,而且贏得日本學者的衷懷欽服。

北平陷後,我曾去看他,他說:“遲早還是得走!”一轉眼已是五年半了,他為著職務(輔仁校長)的關係,始終留在北平維持這最後一所大學。我今夜誠心的遙祝他健康,永遠保持著那超然的健鬥!

胡適與魯迅

曹聚仁

一九二二年,我在上海第一次和陳獨秀見麵,那時,新青年社已經內部分裂;在上海出版的《新青年》,撇開了那些不主張談政治的社員,走向研究社會主義的路上去了。那一時期,實際領導中國新文學道路的,乃是胡適。我和他見麵,已在國民政府建都南京之後;我還記得是在北四川路橋堍的新亞大酒店的三樓;那時,領導中國文學運動,已經是魯迅的時代。大家在開始批判胡適了。我們回看新文學運動的全段曆史,陳獨秀影響,不可說是不大,時間可很短。胡適的影響最切實,時間也不怎麼長。最長久,而又影響大的乃是魯迅。這和近三十年間社會不安的情緒有關;因為文藝畢竟是從社會人生的根苗上長出來的。胡適所領導的道路,那時的青年,總覺得太迂遠了一些。

胡適所指示的道路,乃是實驗主義的路子。科學方法是胡氏的根本的思想方法,他用科學方法評判固有的種種思想,學術以及東西文化,重新估定一切的價值。結果便是他的文存、哲學史、文學史等。他創作白話詩,也是一種實驗,也是科學的精神;這是他的文學的實驗主義。他又說做詩也得根據經驗,這是他的“詩的經驗主義”。胡適在建設工作上,最大的成就,乃在整理國故,白話文學史,以及許多篇舊小說的考證,對於固有的中國學術思想,給了一道新的光。

從胡適所研究的成就來說,整理國故和小說考證真是劃時代的。他將嚴格的考證方法應用到小說上,開辟了一條新路,這樣擴大了,也充實了我們的文學史。他考證了《紅樓夢》,把曹雪芹的真麵目從舊紅學的迷霧中鑽出來,他的功績是不朽的。他是新紅學開路的人,他說:“我自信,這個考證方法,除了孟蓴蓀的《董小宛》之外,是向來研究《紅樓夢》的人不曾用過的。我希望這一點小貢獻,能引起大家研究《紅樓夢》的興趣,能把將來的《紅樓夢》研究引上正當的軌道去,打破從前種種穿鑿附會的《紅學》,創造科學方法的《紅樓夢》研究!”胡氏所用的考證方法,就是科學方法,他說:“少年的朋友們,莫把這小說考證看作我教你們讀小說的文字。這些都隻是思想學問的方法的一些例子。在這些文字裏,我要讀者學得一點科學精神、一點科學態度、一點科學方法。科學精神在於尋求事實,尋求真理。科學態度在於撇開成見,擱起感情,隻認得事實,隻跟著證據走。科學方法隻是“大膽的假設,小心的求證”十個字。沒有證據,隻可懸而不斷;證據不夠,隻可假設,不可武斷;必須等到證實之後,方才奉為定論。”我們看胡氏的考證文字,其中創見甚多;但他的功夫在於小心求證,真能嚴格的做到“擱起感情,隻認得事實,隻跟著證據走。”他在做《紅樓夢》考證的過程中,他自己已經改正了無數錯誤,而且承認將來發見新證據時,再來糾正其它的錯誤。他經過了七年的時期,考證曹雪芹的生卒年代,方才得到證實,這樣的精神與細密的方法,不愧是一代的考證學大師,可與其鄉先輩戴東原先後輝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