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校門口站著一位穿著草綠色,有時候因為洗滌的次數多了,又漸漸的泛成淺黃色的,製服的校警。他的手通常是空著的,態度也很安詳,臉上常常帶著笑容,這笑容並不是諂媚的,也不是狡猾的,也不冷,也不傻,大約頗有一點兒北方人固有的樸實的本質,再加上北大的一脈相傳的滿不在乎的神氣,使這種笑容最容易叫初到北方來旅行速寫的畫家,難於揣摸。他的製服並不很髒,然而決不神氣,有時可以使人在腦筋裏聯係到中國無聲電影時代所扮演的北方的督軍們的馬弁。不過,照我後來所知道的,在每次的廣大的學生運動興起或擴大的時候,這種“馬弁”常常盡了他們的偉大的汗馬功勞。他們的同情心,往往出乎一般軍警當局的想象力以外的,因著日常生活的時刻接觸,或對於國家大勢的清楚認識,總是寄托在學生的群眾方麵。在民國二十四年的冬天北平開始了熱烈的愛國的遊行示威運動的時候,這一班“貌似陽虎”的北大校警們——注意,他們的手通常是空著的——,最容易替學生們出力,像通風報信,虛與委蛇,聲東擊西,散布有利於學生的消息之類。有一次,我親眼從鬆公府土墟對麵的紅中理發店的玻璃窗望見北大文科研究所的守門的校警,吃了威風凜凜、殺氣騰騰、皮衣、風帽、盒子炮、機器腳踏車齊備的保安隊的三個清脆的嘴巴子,使我的眼睛不自覺地流出一顆顆的熱眼淚。
可是你第一天踏進漢花園的時候,當然不會觀察或感覺到這些。他們對你的出入校門,自由行動,即使你是剛才入校的人行動多少不免有點兒不慣、牽強、緊張,也絕不會加以幹涉、過問。沒有威風,不夠勁道,當然又是使你對於北大的壞印象更形增添的一個原因。還算是聞名全國的大學呢,不配。
上課的情形也是這樣。沒有一位教授是懂得點名的,他們也不大認識學生們的麵貌名姓。在這裏,講堂中的Lectures的陳腐,又是不言可知。倘使要舉出陳腐程度的特例,以我個人而論,我在鼎鼎大名的文字學專門權威沈兼士先生的課上,連睡了三個星期的覺,因為他也用了同樣多的時間繼續了他的,連說話的層次態度語句都並不更易的,做學問的功夫首重“困知勉行”的訓辭。然而,不知道為了什麼,我到今日卻有些時候竟會感覺得這四個字的格言的幾乎無一字可以更易。一個人想把他的英文弄得通順,造句有力,措辭簡短動人,而不熟讀基督教的《聖經》,也正和研究中國文字學的人不去背熟王友的《說文釋例》一樣的正像緣木求魚。可是,背書和死記單字總是最沒有趣味的,如果不可以說它最困難的。我們鑒之於現代的中國最大的出版家商務印書館的主持人,雖然現在已經是兩鬢斑斑的中年以上的人了,在他年輕自習求學的時候,卻曾經在每天深夜裏,一頁一頁的翻著記誦著英國的百科全書,當然可以明了這種憶性的工作並不是不可能的。如果你自忖既並不能夠這樣“困知”,並且又自己傲慢的批評這是最落伍的注入式填鴨式的教育,那麼,你即使坐在北大紅樓的朽木的座位上課聽講繼續四年到八年之久,你還是你,冷靜的北大也還是北大。
可是,如其你要吃肥而且甜美的鴨子,依照北平的便宜坊老鋪或上海的梁園菜館的辦法,仍舊是非填不行。在這個聰明的學者專家們多如過江之鯽的時代,我當然也不是傻子,對於北大的這種生活,我願意重複的再說一遍,不配,還算是個聞名全國的大學呢,不配。
北京大學素描
張孟休
一
一提起“老牌”大學,就很容易使人聯想到北平這座古城裏的北京大學來。的確,以北大的年齡而論,在國內大學中,可以說是首屆一指的老大哥。
北大原名京師大學堂,創辦於清光緒二十四年(1898)。初辦時的學生多為王公貴人的子弟,據北大校長蔣孟鄰先生說,那時學生們的官階常比教官高,上體操時的口令有趣得很,教官得恭恭敬敬地叫:“大人向左轉!”或“老爺開步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