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才至為難得,若求全責備,則學校殆難成立。且公私之間,自有天然界限。譬如公曾譯有《茶花女》、《迦茵小傳》、《紅礁畫漿錄》等小說,而亦曾在各學校講授古文及倫理學。使人有詆公為以此等小說體裁講文學,以狎妓通奸爭有夫之婦講倫理者,寧值一笑歟?然則革新一派,即偶有過激之論,苟於校課無涉,亦何必強以其責任,歸之於學校耶?
蔡先生這篇答林琴南書,實吾國新舊爭論時期之一件重要文獻。把他辦學的宗旨與苦心,說的極為清楚。處吾國一處落後的情況下,人才至為難得,若求全責備,則大學將延聘不到良好教員,學校一定無法辦好。故他隻得取人之長,而不重要其短。他說“複辟主義,民國所排斥也。本校教員中,有拖長辮而持複辟論者;以其所授為英國文學,與政治無涉,則聽之。籌安會之發起人,清議所指為罪人者也,本校教員中有其人;以其所授為古代文學,與政治無涉,則聽之。……革新一派即偶有過激之論,苟於校課無涉,亦何必強以其責任歸於學校耶?”因為他對延聘教員係取人之長,期使學生得受良好教育。他們之中,如有在校外發表不法言論者,苟觸犯國法,自應由政府依法取締。學校既不能庇護,亦不能代負其責任。
蔡先生“為說明辦學方針答林琴南君函”發表於民國八年三月十八日。此後不到兩月,即發生五四運動。五四運動對吾國政治教育文化及社會各方麵,都發生很大影響。因人們對之看法與了解不同,故其為功為罪,尚無定論。筆者於五十八年九月《傳記文學》曾有評議,不再重述。“答林琴南君函”對於容許以白話文編講義及講授課的道理,說的清楚合理。對於以後白話文之通行,有很大的影響。因五四以後人們對於一切革新,無論批評或讚揚,都認為係五四造因;對蔡先生替白話文的辯護,反少注意。故本文對蔡先生此函原文括引特多,期使閱者了解白話文發展經過之真象。
在大學預科受學時期,有幾件瑣事,常留在我的記憶中:在民六的冬季,學校規定凡學年考試國文、英文或數學,有一課不及格的學生,不得升級,當時大家都兢兢業業,惟恐以此留級。而學年考試終結,確有好些人未能升級。可惜此項規定以後未克繼續實行。因為五四前後,有些學生自己的學業很有成就,卻主張學校應該廢棄考試。猶憶蔣夢麟先生答複一個學識很好的學生朱謙之的信,被其公開發表。蔣說:要文憑就要考試,不要文憑就可以不要考試。朱答複說:讀書為求學問,本來他就沒有想要文憑。朱君既未參加五四運動工作,思想亦不左傾,是一個研究國學的人,著有《周秦諸子通論》,但他極力主張學校廢棄考試,這種廢止考試的呼聲,很影響考試的嚴格認真。可見一個國家到了窮則變的時代,自難免眾說紛紜。將民初以來諸多變化,都認為由於五四運動,未免隻見一斑,未窺全豹。
當時有一個馳名的經史學教授黃季剛先生,為學人們所崇仰。但其行動常令人感覺奇怪駭俗。有一天在北大理科大門口,與一個拉人力車者對罵,他旋罵旋向校內行走,惹得許多人圍觀。有一天下午,我們正上課時,聽得隔壁教室門窗響動,人聲鼎沸。下課時看見該教室窗上許多玻璃破碎,寂靜無人。旋聞該班一熟識的同學說:“黃先生講課時,作比喻說:好像房子塌了,言畢,拿起書包,向外奔跑。同學們莫明究竟,遂跟著向外跑。擁擠的不能出門,乃向各窗口衝出,致將許多玻璃擠碎。我那時雖知有胡適之先生,主張文學革命,但尚未見過胡先生本人。隻聽同學們常說:胡先生教中國哲學史,方法新穎,內容豐富,大受聽講的學生歡迎。民七的一晚,同宿舍的狄君武學長約我同往理科餐廳聽音樂演奏。離我們不遠,坐著一位身著黑布長袍馬褂,麵容憔悴,頭發甚長,胡須未剃的人。覺得甚奇特,詢狄為何人?他說是胡適之先生,因胡遭母喪未久,乃穿孝服,不剃須發。我時常想:黃深研我國經史,應是衣冠整齊,態度嚴肅的人,胡被譏為反對舊文學舊禮教的人,應是不守傳統規範不拘於小節的人。但在看見過他們以後,覺得與我的想象完全相反。
民八秋我入北大哲學係,當時北大除本係少數學課外,可以選修旁係許多功課,且可隨意去到別班聽講。所以沒有固定的課堂與座位。以此北大學生養成一種奇特習慣,在講堂連桌並坐的人,很少彼此交談,甚至同一宿舍同一排房間住的人,終年少有往來,且相遇時亦少彼此招呼。所以無論在政治或學術方麵,人們說北大派如何,如何,與真相實在太不符合。北大在五四前後 ,有少數學術性或政治性團體,如國民雜誌社、新潮社、國故社、共進社、民治主義同誌會等。但每一團體多則一百餘人,少則數十人或數人,絕沒有一個能代表全體的北大派。因為北大主張學術自由,團體與團體,以及教員、學生,個人與個人之間,見解諸多不同,而且有時互相公開批評。如胡適之先生指出梁漱溟先生中西文化及其哲學一些可疑之點。梁先生在學校大禮堂公開講演,為他的見解辯護,並指出胡先生的批評欠當。同學易家鉞與蘇梅女士因見解不同,在報刊上激烈爭辯,乃至發有穢語,引起不少同學對之攻擊。故北大在學術上有許多小派別,但絕無一個北大派。同學對於教師,亦多不以其學術派別不同,有所好惡。隻要其學識確實優良,對之同樣敬重。例如留英回國的傅佩青先生,在北大教學一年,與幾位留美而受同學歡迎的老教授,見解不合,辭職他就。有不少同學,對之依依惜別。傅甚感動,願無酬為之教西洋哲學史,我亦曾往聽過。梁漱溟先生教學時,對留歐美學者之見解,常有批評,甚至對全校擁護之蔡校長的論“仁”,曾有嚴刻的評議。蔡先生給“仁”的定義是:“統攝諸德完成人格。”梁謂這種定義叫人無可批評,但其價值亦僅止於無可批評。胡適之先生的《紅樓夢考證》,認為是曹雪芹描寫其家室與身世的一部小說。並批評蔡先生的考證,說:寶玉影射清廷某人,黛玉影射的某人等等,是笨的猜謎,猶如有人猜“無邊落木蕭蕭下”為日字一般。蔡先生雖不同意梁、胡兩位的意見,但對他們的學問,非常讚許。故北大對學術研究,確是思想自由,但沒有統一的思想以成立一個派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