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運動的視域”之:我看《蘇州河》(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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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州河》一開場就用動蕩不安的鏡頭為我們展開了一幅灰暗陰沉的畫卷:這景觀沒有給我們帶來對於江南水鄉的詩情畫意的唯美想像,也絲毫不能讓我們感覺到它所依傍的那個現代都市光怪陸離的後工業氣息。我們所看到的莫若說是一幅社會底層的圖景,從那肮髒渾濁的河水到船夫麻木得近乎空洞的眼神,都令人無法與一個欣欣向榮的現代文明聯係起來。長達三分鍾的引子反反複複不厭其煩地用攝影機掃視著這蕪雜黯然的生活場景,幾乎就要讓人以為這是一部描述底層生活的新現實主義電影。然而幹澀單調的畫外音所表現出來的對這景象的冷漠和距離感,分明是導演下意識地與畫麵中展現的這個圈層劃清界限。那聲音中所流露出的自憐自艾式的虛無和搖晃迷亂的鏡頭向我們泄露了這仍然是一次城市邊緣青年焦灼不安的呢喃獨語。聲音與畫麵的對位從一開始就奠定了影片的基調:一股強烈的迷惘與分裂。整部影片被包裹在一種情緒化的迷惘氛圍中,呈現為一個分裂的文本。

影片建立了一個套層式的結構,兩組對應人物:牡丹/美美,馬達/“我”互相糾纏,使兩個文本錯綜地聯係在一起。牡丹和馬達的愛情是故事中的故事,即虛擬中的虛擬,全然是一個美妙的童話。這個童話展示的是一種通俗劇的經典敘事。牡丹決絕的一跳給這個頗顯俗套的故事帶上了炫目的光環,而得到了在理想化愛情傳奇中必然要導向的升華。具有反諷意味的是,這具有古典悲劇色彩的一幕被置於一座充滿現代工業氣味的鋼鐵拉索橋上,冰冷機械的建築物所指稱的物質化、理性的消費社會與牡丹不顧一切捍衛愛情純潔性的行為之間構成了某種衝突,隻有高速攝影才增添了幾分抒情色彩。這種飛蛾撲火式的古老愛情觀在那樣一種冷漠的環境中凸現出的不協調確認了故事的童話性。但是導演並未就此封閉起這一層敘事,隨著馬達的執著尋找,童話被延續到現實中。於是馬達對那份純情無法磨滅的銘記,在現在時中對一個過去時的生命不懈地追尋,將童話的浪漫推向了另一個高度。而他貫穿了大半部影片的“尋找”更是又一次強調了邊緣青年特有的生存狀態和群落語言,成就了第六代電影中的標準人物形象。這種在大都市的窮街陋巷中無邊無際的漫遊和漂泊,最直觀地展露出這一代人在喧嘩與騷動中痛切感受到的惶惑、迷茫、無所依歸的生命體驗。這是一種海德格爾所言的“無家可歸”狀態,但他們那“在路上”式的困惑並不如垮掉的一代般完全被頹廢和絕望所填滿,它還存留有希望,哪怕是如此的虛幻。這種希望是對牡丹所表征的理想的追求,是企圖找回錯失的愛的努力,這一不滅的信念支撐起馬達堂吉訶德式的行為,並維係了他的生命在塵世中的踟躕。當他找到牡丹時童話終於完成,而此時他們的死也是必然的,這是現實對入侵其中的兩個童話人物懲戒式的否定。與牡丹馬達淒美的童話愛情交纏的是“我”和美美的世俗之戀。在這一段感情中,愛情被去魅、被剝去華美的外衣,呈現為赤裸裸的欲望遊戲。浪漫愛情的神話在享樂主義和肉體狂歡中轟然解體,隻餘下自欺欺人的謊言來維係最後一抹溫情。牡丹和馬達的愛情不僅是消費社會中一件無法享用的奢侈品,更儼然化成了一道令“我”、美美等新新人類難以相信或者說是拒絕相信的海市蜃樓般的風景。於是,一個理想泯滅的主題便在這一套層式的文本中得到一而再、再而三地反複詠歎,並一次比一次加強。第一次是牡丹的質問:“我就這麼便宜!”純淨明亮的初戀情懷和滿心期待的少年憧憬遭遇到金錢的無情玷汙和遮蔽,但牡丹毫不妥協的舉動卻實現了對這份愛情的拯救。第二次是馬達和牡丹的死,涉世的童話受到現實的殘酷鎮壓,但死之本身悲劇性的震撼力卻將兩人塑成了一座永恒的豐碑。第三次則是這個唯美的愛情故事失陷在“我”和美美冷酷的排斥和本能的懷疑中。理想在城市的燈紅酒綠中已然迷失了位置。雖然幻滅的主題統率了整部影片,但在這一主題下並未能呈現出一種統一感,反而顯露出無法遮掩的分裂感。導演一方麵不無痛楚悲戚地默許了嚴酷無情的現實,這是一個馬達式的堅守被嗤之以鼻地指認為“瘋狂”的世界,也是一個美美最終無法對“我”托付以愛的信任的世界,如同汙濁不堪的蘇州河水一般吞噬了最後的浪漫。但另一方麵導演又終究割舍不了對逝去的理想的眷戀,忍不住在無所欲求中又有所期盼,那是美美(牡丹)的嘶喊“他沒有騙我!”也是那場企圖淨化“我”、美美,滌去一切罪惡的大雨。於是導演一邊竭力要展現出粉碎了一切夢幻的生活,一邊又固執地編織著動人的童話,因而他堅稱著或者說力圖使我們相信“我的攝影機從來不撒謊”,但又以斷然的口吻否認這一切“別信我,我在撒謊”。影片便描繪出一個充滿誘惑又無法擺脫匱乏、希望尚存又暗淡絕望的世俗社會,矛盾而又曖昧地書寫著導演落寞無奈的情懷。或許更殘忍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