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reennuts

這是很靜的夜。沒有星星。黃白的月冷酷地盯著她。時候到來了。

她磨著刀。二十年來每夜都磨,所以刃已經很薄了,她把刃比在掌心中,也許是月光太過清楚,她竟覺得刀有點透明。這蛇一樣的寒光在每個有月無月的夜晚意味深長地陪著她,今晚的刀清秀,妖冶,神經質,像往常一樣,她卻第一回覺得這仇恨的力量有點單薄,就像這刃一樣,越鋒利就越脆弱。

明天就是女兒出嫁的日子了,薛鏡睡得很香。在這個充滿詭異眼神的院落裏,能睡得很香不容易。即使是它的主人。薛鏡今晚沒有理由睡得不香,因為枕邊是花雲的頭,今天才送到。薛鏡側對著幹枯老瘦的頭顱笑了又笑,花雲眼睛微閉,臉上遍布著死亡斑,須發雜亂,象泥土裏扒出的蘿卜。薛鏡感覺到花雲再也笑不出來了,於是又使勁笑了起來。何況明天女兒要嫁的人讓他沒法不安心睡覺。他用最溫柔傷感的腔調說“花雲,你告訴我,還有什麼能嚇住我。你睜開眼,再嚇我一次吧。嗯?你不說話,我心裏倒空落落的。唉。”他覺得花雲的眼睛似乎猛地射出一種極其惡毒的光。他扇了頭顱一巴掌,把它扇到了床腳。“晚了!”隨後他格格地笑了起來。

明天,明天是楊霖娶親的日子。京城來的那個捕頭不該來送死,楊霖本還很喜歡那個倔強而緊張的年輕人。正義,楊霖哼了一聲。楊霖在某種意義上講還是好人,還很受女孩子喜歡。這樣的人怎麼能隨便死了,所以楊霖的原則是對手一定得死。楊霖一直做得很聰明。

楊霖很喜歡薛魚,一見麵就喜歡了。薛魚朝他笑了笑,他也衝薛魚笑了。他感到他們是靈犀相通的。薛魚不能說話,也聽不見,楊霖就更喜歡她了。每次見麵,她總是對楊霖笑,笑中還總有一種隱隱的驚恐和惆悵。楊霖對她說,我會好好憐惜你的,隻有你值得我忠誠。薛魚正扭頭看一個傻子。

薛鏡明天就會死,楊霖的原則不多,但像薛鏡這種危險的蠢貨一定得死,所以薛鏡已經在明天死了。而薛魚什麼都不會知道。

她收起了刀,睡不著,就繡起了一方手帕,鴛鴦戲水,給女兒。拿針的手幹燥而穩定,溫潤可親。二十年來,她從來都是這個宅子裏睡得最晚的。磨完刀,她就做點手工活,看看書和月亮。她得讓自己清醒著,等待著。等待從二十年前開始了。那晚星星很多,地上的沸騰的血光火光在星星的陪伴下很像節日的燈火。她傻傻縮在柱子旁,顫抖地看著親人倒下。火貪婪地小朵小朵地開放著,血放蕩地奔跑跳躍。二十年後,隱隱的印象還很美,美得邪氣,讓人悲傷顫抖迷戀。她居然幸存了,這本應是一場幹淨的滅門。

花雲幹事一向利落。當這幫匪徒撤離時,一個小嘍羅發現了她,小嘍羅就是薛鏡。明天是女兒的婚期,花雲一定會來的。她盲目而倔強地相信預感。二十年,應當足以消除戒心了。我得殺了他,她沉靜,是因為迷惑。她竭力不願想起但還是覺得,她打算殺死薛鏡,是嗎?她打算過?似乎是的,她告訴自己,又不禁再問。也許是一直扮演的簡單溫良的婦人角色滲進了內心裏,她覺得自己真成了一隻蠢蠢怯怯的母雞。

薛魚在盯著燭心發愣,一個時辰前她還打算帶傻子一塊走,可傻子給她到了洗腳水之後就搖搖晃晃地回房睡覺了。全然不顧她留戀哀求的眼神。所以他是個傻子。薛魚的眼睛裏有一種清涼的嫵媚,天真就住在那裏,薛魚的嘴唇是紅莓色的,乖巧精致。薛鏡不想讓薛魚跟她母親一樣溫馴畏縮,就讓薛魚單獨住。薛魚和傻子經常在一塊,悶聲不響地玩著別人都不懂的遊戲。和這裏陰冷的氣氛倒也一致。薛魚愛傻子,薛魚很驕傲。薛魚準備殺了傻子。薛魚是在這所宅子裏長大的,太多來源不明的血腥氣味滲進她心裏。薛魚有點興奮。

天快亮了,傻子的母親起床準備掃院子了,傻子也醒了。傻子的母親遞給傻子一小包東西,“記住,進了廚房就放進鹽罐裏。一直往廚房走,別拐彎。”平時是不許一般人進廚房的,也許是今天薛鏡高興得忘乎所以了,或許,是他命該如此。傻子被允許到廚房幫忙燒鍋準備婚宴,人手緊。有些錯不能算錯,無奈卻致命。傻子噢噢地答應著。傻子的母親狠狠地盯著傻子遠去的背影,王爺的私生女終於想起了自己的血統,屈辱野草一樣瘋狂地在心裏猛長著。

薛魚沒睡。她等不及了。就像嗅到了腥味的狼。

愛也許隻是殺人的一個借口。薛魚感覺到了身上嗜血的貪婪。

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