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裏槐的村民過春節,還保留著起五更的習慣。差不多家家都有了電視機,除夕之夜,電視上春節聯歡晚會的節目他們也看。但不管看得再晚,他們照樣早起。說是起五更,有的人家三更四更就起來了,為的是在全村爭一個第一。起床之後,先放開門炮。三聲開門炮響過,他們點起大紅的蠟燭,開始煮餃子。餃子都是頭天晚上包好的。餃子煮好了,盛上了碗,家人不能就吃,要先敬給神靈和祖宗們。同時上香,燒紙,放長長的鞭炮。他們不承認零點起就是新春,不願半夜裏放鞭炮。他們認為,起五更放的鞭炮才是真正的辭舊迎新的鞭炮。除了放鞭炮,還興起了放煙花。有農村漆黑的夜空作底色,嘭的一下子,煙花流光溢彩,絢爛極了。放過鞭炮和煙花,吃過五更飯,他們就走出家門,成群結隊,互相串門,拜年。拜年啦!拜年啦!那一刻,村子裏到處都洋溢著拜年之聲,過大年的熱烈氣氛達到峰值狀態。往往是,該拜的年都拜到了,外麵還是黑的。這年冬天雪下得比較大,最大的那場雪連著下了兩天兩夜,積雪一二尺深。直到該過年了,積雪化了一半都不到,屋後,樹下,堆著一堆一堆鏟到一起的雪。雪多,冰就多。冰多,天氣就冷。你說哈氣成冰,一點兒都不為過。因為人們睡得晚,又起得早,這會兒瞌睡勁兒上來了,一個哈欠連著一個哈欠,一個比一個打得圓。於是,他們紛紛吹滅蠟燭,躺到床上睡回籠覺去了。
睡一覺醒來,天亮了,外麵竟靜靜的。再聽,外麵還是靜靜的,隻有院子裏石榴樹上的麻雀在細叫。扭臉往窗外看,屋簷垂下的冰條子閃著凜冽的寒光。這是喧囂之後的平靜,絢爛之後的單調,熱鬧之後的寂寞。大長一年,他們勞碌奔波,仿佛奔的就是這個年,就是過年這一天的熱鬧。可是,年如此不禁過,熱鬧如此短暫,太陽剛剛出來,年好像已經跑得很遠,很遠。回想起來,恍若隔世一般。人們似有些泄氣,神情也懨懨的。
他們不知不覺湊到一塊兒去了,要把多餘的時間打發一下。他們說些從城裏帶回來的話題,也說些七裏槐本村的話題。說起本村的話題,他們難免說到,一年來村裏人死了幾個,生了幾個。誰升了官,誰發了財,誰家的日子最風光,誰家的家庭生活最美滿。比較是自然而然進行的,幾乎帶有評比的性質。“評比”的結果,他們認為,要論家庭生活,最美滿的要數耿文心家。全村如果要評出三個美滿家庭的話,耿文心家要占一個。如果要評出兩個美滿家庭的話,耿文心家還要占一個。如果隻評出一個美滿家庭的話,這個?這個?仍然非耿文心家莫屬。“評比”完了,你對我笑一下,我對你笑一下,而後一起大笑,笑得哈哈的。他們如此開心,像是對“評比”結果表示滿意,又像是得到了某種精神上的滿足。
世上有許多評比,評比完了,總是有人歡喜有人憂。推舉耿文心的家庭為美滿家庭,既然大家意見一致,皆大歡喜才是,有什麼可笑的呢?笑聲裏為什麼還有一點揶揄的意味呢?卻原來,這裏麵有一個包袱,若把包袱抖開,恐怕誰都忍俊不禁。那麼,包袱裏麵包的是什麼呢?看好嘍,包袱裏麵包的不過是一個光棍兒。耿文心快五十歲的人了,一直沒有娶老婆,一直耍單,晴天有個人影兒,陰天連個人影兒都沒有,可不是個光棍兒麼!耿文心不僅是個光棍兒,還是個瞎子。不少瞎子是半路瞎,瞎得不夠徹底。而耿文心的瞎是胎裏帶來的,兩個眼窩兒都癟癟的,連一顆眼珠子都沒有。耿文心的瞎,是徹底的瞎。耿文心連個家都沒成,哪裏來的家庭呢?美滿家庭又從何談起呢?
耿文心的美滿家庭在耿文心的嘴裏,是耿文心說出來的。七裏槐村的人都知道,耿文心有兩個兒子,兩個女兒。第一個是兒子,第二個是女兒,第三個是兒子,第四個是女兒。生兒生女花插著來,兒女都是雙的。大兒子叫耿天成,二兒子叫耿天功;大女兒叫耿天美,二女兒叫耿天鳳;老婆名叫馬麗蓮。耿天成是科學家,耿天功是大老板,耿天美是空中小姐,耿天鳳是清華大學的在校大學生。隻有老婆馬麗蓮本事不大,跟他一塊兒在七裏槐種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