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然低頭寫了幾個字,又停止了,看了看海,坐得太近了,凝神的時候,似乎海波要將我飄起來。
年光真是一件奇怪的東西!一次來心境已變了,再往後時如何?也許是海借此要拒絕我這失了童心的人,不讓我再來了。
天色不早了。采了些野花,也有黃的,也有紫的,夾在書裏,無聊的走上坡去――華和傑他們卻從遠遠的沙灘上,拾了許多美麗的貝殼和卵石,都收在籃裏,我隻站在橋邊等著……他們原和我當日一般,再來時,他們也有像我今日的感想麼?九隻在夜半忽然醒了的時候,半意識的狀態之中,那種心情,我相信是和初生的嬰兒一樣的――每一種東西,每一件事情,都漸漸的,清澈的,侵入光明的意識界裏。
一個冬夜,隻覺得心靈從渺冥黑暗中漸漸的清醒了來。
雪白的牆上,哪來些粉霞的顏色,那光輝還不住的跳動――是月夜麼?比它清明。是朝陽麼?比它穩定。欠身看時,卻是薄簾外熊熊的爐火。是誰臨睡時將它添得這樣旺!
這時忽然了解是一夜的正中。我另到一個世界裏去了,澄澈清明,不可描畫;白日的事,一些兒也想不起來了,我隻靜靜的……回過頭來,床邊小幾上的那盆牡丹,在微光中暈紅著臉,好像淺笑著對我說,"睡人嗬!我守著你多時了。"水仙卻在光影外,自領略她淩波微步的仙趣,又好像和倚在她旁邊的梅花對語。
看守我的安琪兒嗬!在我無知的濃睡之中,都將你們辜負了!
火光仍是漾著,我仍是靜著――我意識的界限,卻不隻牡丹,不止梅花,漸漸的擴大起來了。但那時神清若水,一切的事,都像剔透玲瓏的石子般,浸在水裏,曆曆可數。
一會兒漸漸的又沉到無意識界中去了――我感謝睡神,他用夢的簾兒,將光霧般的一夜,和塵囂的白日分開了,使我能完全的留一個清絕的記憶!一○晚餐的時候。燈光之下,母親看著我半天,忽然想起笑著說:"從前在海邊住的時候,我悶極了,午後睡了一覺,醒來遍處找不見你。"
我知道母親要說什麼――我隻不言語,我憶起我五歲時的事情了。
弟弟們都問,"往後呢?"
母親笑著看著我說:"找到大門前,她正呆呆的自己坐在石階上,對著大海呢!我睡了三點鍾,她也坐了三點鍾了。可憐的寂寞的小人兒嗬!你們看她小時已經是這樣的沉默了――我連忙上前去,珍重地將她攬在懷裏……"
母親眼裏滿了歡喜慈憐的珠淚。
父親也微笑了――弟弟們更是笑著看我。
母親的愛,和寂寞的悲哀,以及海的深遠:都在我的心中,又起了一回不可言說的惆悵!一一忘記了是哪一個春天的早晨――手裏拿著幾朵玫瑰,站在廊上――馬蓮遍地的開著,玫瑰更是繁星般在綠葉中顫動。
她們兩個在院子裏緩步,微微的互視的談著。
這一切都與我無關涉――朝陽照著她們,和風吹著她們;她們的友情在朝陽下醞釀,她們的衣裙在和風中整齊地飄揚。
春浸透了這一切――浸透了花兒和青草……上帝嗬!獨立的人不知道自己也浸在春光中。
一二悶極,是出遊都可散懷――便和她們出遊了半日。
回來了――一路隻泛泛的。
震蕩的車裏,我隻向後攀著小圓窗看著。彎曲的道兒,跟著車走來,愈引愈長。樹木,村舍,和田壟,都向後退曳了去,隻有西山峰上的晚霞不動。
車裏,她們捉對兒談話,我也和晚霞談話――"晚霞!
我不配和你談心,但你總可容我瞻仰。"
車進到城門裏,我偶然想起那園來,她們都說去走一走,我本無聊,隻微笑隨著她們,車又退出去了。
悄悄地進入園裏,天色漸暗了――憶起去年此時,正是出園的時候,那時心緒又如何?
幽涼裏,走過小橋,走過層階,她們又四散了。我一路低首行來,猛抬頭見了烈塚。碑下獨坐,四望青青,晚霞更紅了!
正在神思飛越,忠從後麵來了。我們下了台去,在仄徑中走著。我說,"我願意在此過這悠長的夏日,避避塵囂。"她說,"佳時難再,此遊也是紀念。"我無言點首。
鳥兒都休息了,不住的啁啾著――暮色裏,匆匆的又走了出來。車進了城了,我仍是向後望著。涼風吹著衣袖和頭發――莊嚴蒼古的城樓,浮在晚霞上,竟留了個最深濃的回憶!
一九二二年七月七日。
一三小別之後,星來訪我――坐在窗下寫些字,看些畫,晚涼時才出去。
隻談著談著,籬外的夕陽漸漸的淡了,牆影漸漸的長了,晚霞退了,繁星生了;我們便漸漸浸到黑暗裏,隻能看見近旁花台裏的小白花,在蒼茫中閃爍――搖動。
她談到沿途的經曆和感想,便說:"月下宜有清話。群居雜談,實在無味。"
我說:"夜坐談話,到底比白日有趣,但各種的夜又不同了。月夜宜清談,星夜宜深談,雨夜宜絮談,風夜宜壯談……固然也須人地兩宜,但似乎都有自然的趨勢……"
那夜樹影深深,回顧悄然,卻是個星夜!
我們的談話,並不深到許多,但已覺得和往日的微有不同。
一四每次拿起筆來,頭一件事憶起的就是海。我嫌太單調了,常常因此擱筆。
每次和朋友們談話,談到風景,海波又侵進談話的岸線裏,我嫌太單調了,常常因此默然,終於無語。
一次和弟弟們在院子裏乘涼,仰望天河,又談到海。我想索性今夜徹底的談一談海,看詞鋒到何時為止,聯想至何處為極。
我們說著海潮,海風,海舟……最後便談到海的女神。
涵說,"假如有位海的女神,她一定是'豔如桃李,冷若冰霜'的。"我不覺笑問,"這話怎講!"
涵也笑道,"你看雲霞的海上,何等明媚;風雨的海上,又是何等的陰沉!"
傑兩手抱膝凝聽著,這時便運用他最豐富的想象力,指點著說:"她……她住在燈塔的島上,海霞是她的扇旗,海鳥是她的侍從;夜裏她曳著白衣藍裳,頭上插著新月的梳子,胸前掛著明星的瓔珞;翩翩地飛行於海波之上……"
楫忙問,"大風的時候呢?"傑道:"她駕著風車,狂飆疾轉的在怒濤上驅走;她的長袖拂沒了許多帆舟。下雨的時候,便是她憂愁了,落淚了,大海上一切都低頭靜默著。黃昏的時候,霞光燦然,便是她回波電笑,雲發飄揚,豐神輕柔而瀟灑……"
這一番話,帶著畫意,又是詩情,使我神往,使我微笑。
楫隻在小椅子上,挨著我坐著,我撫著他,問,"你的話必是更好了,說出來讓我們聽聽!"他本靜靜地聽著,至此便抱著我的臂兒,笑道,"海太大了,我太小了,我不會說。"
我肅然――涵用折扇輕輕的擊他的手,笑說,"好一個小哲學家!"
涵道:"姊姊,該你說一說了。"我道,"好的都讓你們說盡了――我隻希望我們都像海!"
傑笑道,"我們不配做女神,也不要'豔如桃李,冷若冰霜'的。"
他們都笑了――我也笑說,"不是說做女神,我希望我們都做個'海化'的青年。像涵說,海是溫柔而沉靜。傑說的,海是超絕而威嚴。楫說的更好了,海是神秘而有容,也是虛懷,也是廣博……"
我的話太乏味了,楫的頭漸漸的從我臂上垂下去,我扶住了,回身輕輕地將他放在竹榻上。
涵忽然說:"也許是我看的書太少了,中國的詩裏,詠海的真是不多;可惜這麼一個古國,上下數千年,竟沒有一個'海化'的詩人!"
從詩人上,他們的談鋒便轉移到別處去了――我隻默默的守著楫坐著,剛才的那些話,隻在我心中,反複地尋味――思想。
一五黃昏時下雨,睡得極早,破曉聽見鍾聲續續的敲著。
這鍾聲不知是哪個寺裏的,起的稍早,便能聽見――尤其是冬日――但我從來未曾數過,到底敲了多少下。
徐徐的披衣整發,還是四無人聲,隻聞啼鳥。開門出去,立在闌外,潤濕的曉風吹來,覺得春寒還重。
地下都潮潤了,花草更是清新,在??的曉煙裏籠蓋著,秋千的索子,也被朝露壓得沉沉下垂。
忽然理會得枝頭漸綠,牆內外的桃花,一番雨過,都零落了憶起斷句"落盡桃花澹天地",臨風獨立,不覺悠然!一六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許多可紀的事;一年三百六十五夜,更有許多可紀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