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訊一
似曾相識的小朋友們:
我以抱病又將遠行之身,此三兩月內,自分已和文字絕緣;因為昨天看見"晨報"副刊上已特辟了"兒童世界"一欄,欣喜之下,便借著軟弱的手腕,生疏的筆墨,來和可愛的小朋友,作第一次的通訊。
在這開宗明義的第一信裏,請你們容我在你們麵前介紹我自己。我是你們天真隊裏的一個落伍者――然而有一件事,是我常常用以自傲的:就是我從前也曾是一個小孩子,現在還有時仍是一個小孩子。為著要保守這一點天真直到我轉入另一世界時為止,我懇切的希望你們幫助我,提攜我,我自己也要永遠勉勵著,做你們的一個最熱情最忠實的朋友!小朋友,我要走到很遠的地方去。我十分的喜歡有這次的遠行,因為或者可以從旅行中多得些材料,以後的通訊裏,能告訴你們些略為新奇的事情――我去的地方,是在地球的那一邊。我有三個弟弟,最小的十三歲了。他念過地理,知
道地球是圓的。他開玩笑的和我說:"姊姊,你走了,我們想你的時候,可以拿一條很長的竹竿子,從我們的院子裏,直穿到對麵你們的院子去,穿成一個孔穴。我們從那孔穴裏,可以彼此看見。我看看你別後是否胖了,或是瘦了。"小朋友想這是可能的事情麼?我又有一個小朋友,今年四歲了。他有一天問我說:"姑姑,你去的地方,是比前門還遠麼?"小朋友看是地球的那一邊遠呢?還是前門遠呢?
我走了――要離開父母兄弟,一切親愛的人。雖然是時期很短,我也已覺得很難過。倘若你們在風晨雨夕,在父親母親的膝下懷前,姊妹弟兄的行間隊裏,快樂甜柔的時光之中,能聯想到海外萬裏有一個熱情忠實的朋友,獨在惱人淒清的天氣中,不能享得這般濃福,則你們一瞥時的天真的憐念,從宇宙之靈中,已遙遙的付與我以極大無量的快樂與慰安!小朋友,但凡我有工夫,一定不使這通訊有長期間的間斷。若是問斷的時候長了些,也請你們饒恕我。因為我若不是在童心來複的一刹那頃拿起筆來,我決不敢以成人煩雜之心,來寫這通訊。這一層是要請你們體恤憐憫的。
這信該收束了,我心中莫可名狀,我覺得非常的榮幸!
冰心七,廿五,一九二三。
通訊二
小朋友們:
我極不願在第二次的通訊裏,便劈頭告訴你們一件傷心的事情;然而這件事,從去年起,使我的靈魂受了隱痛,直到現在,不容我不在純潔的小朋友麵前懺悔。
去年的一個春夜――很清閑的一夜,已過了九點鍾了,弟弟們都已去睡覺,隻我的父親和母親對坐在圓桌旁邊,看書,吃果點,談話;我自己也拿著一本書,倚在椅背上站著看。那時一切都很和柔,很安靜的。
一隻小鼠,悄悄地從桌子底下出來,慢慢的吃著地上的餅屑。這鼠小得很,他無猜的,坦然的,一邊吃著,一邊抬頭看看我――我驚悅的喚起來,母親和父親都向下注視了。四麵眼光之中,他仍是怡然的不走,燈影下照見他很小很小,淺灰色的嫩毛,靈便的小身體,一雙閃爍的明亮的小眼睛。
小朋友們,請容我懺悔!一刹那頃我神經錯亂的俯將下去,拿著手裏的書,輕輕地將他蓋上――上帝!他竟然不
走;隔著書頁,我覺得他柔軟的小身體,無抵抗的蜷伏在地上。這完全出於我意料之外了!我按著他的手,方在微顫――母親已連忙說:"何苦來!這麼馴良有趣的一個小活物……"話猶未了,小狗虎兒從簾外跳將進來,父親也連忙說:"快放手,虎兒要得著他了!"我又神經錯亂的拿起書來,可恨嗬!他仍是怡然的不動――一聲喜悅的微吼,虎兒已撲著他,不容我喚住,已銜著他從簾隙裏又鑽了出去,出到門外,隻聽得他在虎兒口裏微弱淒苦的啾啾的叫了幾聲,此後便沒有了聲息――前後不到一分鍾,這溫柔的小活物,使我心上颼的著了一箭!
我從驚惶中長籲了一口氣。母親慢慢也放下手裏的書,抬頭看著我說:"我看他實在小得很,無機得很。否則一定跑了。初次出來覓食,不見回來,他母親在窩裏,不定怎樣的想望呢。"
小朋友,我墮落了,我實在墮落了!我若是和你們一般年紀的時候,聽得這話,一定要慢慢的挪過去,突然的撲在母親懷中痛哭:然而我那時……小朋友們恕我!我隻裝作不介意的笑了一笑。
安息的時候到了,我回到臥室裏去。勉強的笑,增加了我的罪孽,我徘徊了半天,心裏不知怎樣才好――我沒有換衣服,隻倚在床沿,伏在枕上,在這種狀態之下,靜默了有十五分鍾――我至終流下淚來。
至今已是一年多了,有時讀書至夜深,再看見有鼠子出來,我總覺得憂愧,幾乎要避開。我總想是那隻小鼠的母親,含著傷心之淚,夜夜出來找他,要帶他回去。
不但這個,看見虎兒時想起,夜坐時也想起,這印象在
我心中時時作痛。有一次禁受不住,便對一個成人的朋友,說了出來;我拚著受她一場責備,好減除我些痛苦。不想她卻失笑著說:"你真是越來越孩子氣了,針尖大的事,也值得說說!"她漠然的笑容,競將我以下的話,攔了回去;從那時起,我灰心絕望,我沒有向第二個成人,再提起這針尖大的事!
我小時曾為一頭折足的蟋蟀流淚,為一隻受傷的黃雀嗚咽:我小時明白一切生命,在造物者眼中是一般大小的;我小時未曾做過不仁愛的事情,但如今墮落了……
今天都在你們麵前陳訴承認了,嚴正的小朋友,請你們裁判罷!
冰心七,廿八,一九二三。北京。
通訊三
親愛的小朋友:
昨天下午離開了家,我如同人夢一般。車轉過街角的時候,我回頭凝望著――除非是再看見這綠滿豆葉的棚下的一切親愛的人,我這夢是不能醒的了!
送我的盡是小孩子――從家裏出來,同車的也是小孩子,車前車後也是小孩子。我深深覺得淒惻中的光榮。冰心何福,得這些小孩子天真純潔的愛,消受這甚深而不牽累的離情。
火車還沒有開行,小弟弟冰季別到臨頭,才知道難過,不住的牽著冰叔的衣袖,說:"哥哥,我們回去罷。"他酸淚盈眸,遠遠的站著。我叫過他來,捧住了他的臉,我又無力的放下手來,他們便走了。我們至終沒有一句話。
慢慢的火車出了站,一邊城牆,一邊楊柳,從我眼前飛過。我心沉沉如死,倒覺得廓然,便拿起國語文學史來看,剛翻到"卿雲爛兮"一段,忽然看見書頁上的空白處寫著幾個大字:"別忘了小小。"我的心忽然一酸,連忙拋了書,走到對麵的椅子上坐下――這是冰季的筆跡嗬!小弟弟,如何還困弄我於別離之後?
夜中隻是睡不穩,幾次坐起,開起窗來,隻有模糊的半圓的月,照著深黑無際的田野。車隻風馳電掣的,輪聲軋軋裏,奔向著無限的前途。明月和我,一步一步的離家遠了!今早過濟南,我五時便起來,對窗整發。外望遠山連綿不斷,都沒在朝靄裏,淡到欲無,隻淺藍色的山峰一線,橫亙天空。山坳裏人家的炊煙,蒙蒙的屯在穀中,如同雲起。朝陽極光明的照臨在無邊的整齊青綠的田畦上。我梳洗畢憑窗站了半點鍾,在這莊嚴偉大的環境中,我隻能默然低頭,讚美萬能智慧的造物者。
過泰安府以後,朝露還零,各站台都在濃陰之中,最有古趣,最清幽。到此我才下車稍稍散步,遠望泰山,悠然神往。默誦"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雖不能至,心向往之"四句,反複了好幾遍。
自此以後,站台上時聞皮靴拖踏聲,刀槍相觸聲,又見黃衣灰衣的兵丁,成隊的來往梭巡。我忽然憶起臨城劫車的事,知道快到抱犢岡了,我切願一見那些持刀背劍來去如飛的人。我這時心中隻憬憧著梁山泊好漢的生活,武鬆林衝魯智深的生活。我不是羨慕什麼分金閣,剝皮亭,我羨慕那種激越豪放,大刀闊斧的胸襟!
因此我走出去,問那站在兩車掛接處荷槍帶彈的兵丁。他說快到臨城了,抱犢岡遠在幾十裏外,車上是看不見的。他和我說話極溫和,說的是純正的山東話。我如同遠客聽到鄉音一般,起了無名的喜悅。山東是我靈魂上的故鄉,我隻喜歡忠懇的山東人,聽那生怯的山東話。
一站一站的近江南了,我旅行的快樂,已經開始。這次我特意定的自己一間房子,為的要自由一些,安靜一些,好寫些通訊。我靠在長枕上,近窗坐著,向陽那邊的窗簾,都嚴嚴的掩上,對麵一邊,為要看風景,便開了一半。涼風徐來,這房裏寂靜幽陰已極。除了單調的輪聲以外,與我家中的書室無異,窗內雖然沒有滿架的書,而窗外卻旋轉著偉大的自然,筆在手裏,句在心裏,隻要我不按鈴,便沒有人進來攪我。龔定蒼有句雲:"……都道西湖清怨極,誰分這般濃福?"今早這樣恬靜喜悅的心境,是我所夢想不到的。書此不但自慰,並以慰弟弟們和記念我的小朋友。
冰心八,四,一九二三,津浦道中。
通訊四
小朋友:
好容易到了臨城站,我走出車外,隻看見一大隊兵,打著紅旗,上麵寫著"……第二營……"又放炮仗,又吹喇叭;此外站外隻是遠山田隴,更沒有什麼。我很失望,我競不曾看見一個穿夜行衣服,帶標背劍,來去如飛的人。
自此以南,浮雲蔽日,軌道旁時有小湫,也有小孩子,在水裏洗澡遊戲,更有小女兒,戴著大紅花,坐在水邊樹底作活計,那低頭穿線的情景,煞是溫柔可愛。
過南宿州至蚌埠,軌道兩旁,雨水成湖,湖上時有小舟來往。無際的微波,映著落日,那景物美到不可描畫。自此人民的口音,漸漸的改了,我也漸漸的覺得心怯,也不知道為什麼。
過金陵正是夜間,上下車之頃,隻見隔江燈火燦然,我隻想象著城內的秦淮莫愁,而我所能看見的,隻是長橋下微擊船舷的黃波浪。
五日絕早過蘇州,兩夜失眠,煩困已極,而窗外風景,浸入我倦乏的心中,使我悠然如醉。江水伸入田隴,遠遠幾架水車,一簇一簇的茅亭農舍,樹圍水繞,自成一村。水漾輕波,樹枝低亞,當幾個農婦挑著擔兒,荷著鋤兒,從那邊走過之時,真不知是詩是畫!
有時遠見大江,江帆點點,在曉日之下,清極秀極。我素喜北方風物,至此也不得不傾倒於江南之雅澹溫柔。
晨七時半到了上海,又有小孩子來接,一聲"姑姑",予我以無限的歡喜――到此已經四五天了,休息之後,俗事又忙個不了,今夜夜涼如水,燈下隻有我自己。在此靜夜極難得,許多姊妹兄弟,知道我來,多在夜間來找我乘涼閑話。我三次拿起筆來,都因門環響中止,憑欄下視,又是哥哥姊姊來看望我的。我慰悅而又惆悵,因為三次延擱了我所樂意寫的通訊。這隻是沿途的經曆,感想還多,不願在忙中寫過,以後再說。夜深了,容我說晚安罷!
冰心八,九,一九二三,上海。
通訊五
小朋友:
早晨五時起來,趁著人靜,我清明在躬之時,來寫幾個字。這次過蚌埠,有母女二人上車,茶房直引她們到我屋裏來。她們帶著好幾個提籃,內中一個滿圈著小雞,那時車中熱極,小雞都紛紛的伸出頭來喘氣,那個女兒不住的又將他們按下去;她手腳匆忙,好似彈琴一般。那女JL_-十上下年紀,穿著一套麻紗的衣服,一臉的麻子,又滿撲著粉,頭上手上戴滿了簪子,耳珥,戒指,鐲子之類,說話時善能作態。我那時也不知是因為天熱,心中煩躁,還是什麼別的緣故,隻覺得那女孩兒太不可愛。我沒有同她招呼,隻望著窗外,一回頭正見她們談著話,那女孩兒不住撒嬌撒癡的要湯要水;她母親穿一套青色香雲紗的衣服,五十歲上下,麵目藹然,和她談話的態度,又似愛憐,又似斥責。我旁觀忽然心裏難過,趁有她們在屋,便走了出去――小朋友!我想起我的母親,不覺憑在甬道的窗邊,臨風偷灑了幾點酸淚。
請容我傾吐,我信世界上隻有你們不笑話我!我自從去年得有遠行的消息以後,我背著母親,天天數著日子,Et子一天一天的過了,我也漸漸的瘦了。大人們常常安慰我說:"不要緊的,這是好事!"我何嚐不知道是好事,叫我說起來,恐怕比他們說的還動聽。然而我終竟是個弱者,弱者中最弱的一個。我時常暗恨我自己!臨行之前,到姨母家裏去,姨母一麵張羅我就坐吃茶,一麵笑問:"你走了,舍得母親麼?"我也從容的笑說:"那沒有什麼,日子又短,那邊還有人照應。"――等到姨母出去,小表妹忽然走到我麵前,兩手按在我的膝上,仰著臉說:"姊姊,是麼?你真舍得母親麼?"我那時忽然禁製不住,看著她那智慧誠摯的臉,眼淚直奔湧了出來。我好似要墮下深崖,求她牽援一般,我堅握著她的小手,低聲說:"不瞞你說,妹妹,我舍不得母親,舍不得一切親愛的人!"
小朋友!大人們真是可欽羨的,他們的眼淚是輕易不落下來的,他們又勇敢,又大方。在我極難過的時候,我的父親母親,還能從容不動的勸我。雖不知背地裏如何,那時總算體恤,堅忍,我感激至於無地!
我雖是弱者,我還有我自己的傲岸,我還不肯在不相幹的大人前,披露我的弱點,行前和一切師長朋友的談話,總是喜笑著說的,我不願以我的至情,來受他們的譏笑。然而我卻願以此在上帝和小朋友麵前乞得幾點神聖的同情的眼淚!
窗外是斜風細雨,寫到這時,我已經把持不住,同情的小朋友,再談罷!
冰心八,十二,一九二三,上海。
通訊六
小朋友:
你們讀到這封信時,我已離開了可愛的海棠葉形的祖國,在太平洋舟中了。我今日心厭淒戀的言詞,再不說什麼話,來撩亂你們簡單的意緒。
小朋友,我有一個建議,"兒童世界"欄,是為兒童辟的,原當是兒童寫給兒童看的;我們正不妨得寸進寸,得尺進尺的,竭力占領這方土地。有什麼可喜樂的事情,不妨說出來,讓天下小孩子一同笑笑;有什麼可悲哀的事情,也不妨說出來,讓天下小孩子陪著哭哭。隻管坦然公然的,大人前無須畏縮,小朋友,這是我們積蓄的秘密,容我們低聲匿笑的說罷!大人的思想,竟是極高深奧妙的,不是我們所能以測度的。不知道為什麼,他們的是非,往往和我們的顛倒。往往我們所以為刺心刻骨的,他們卻雍容談笑的不理;我們所以為是渺小無關的,他們卻以為是驚天動地的事功。比如說罷,開炮打仗,死了傷了幾萬幾千的人,血肉模糊的臥在地上,我們不必看見,隻要聽人說了,就要心悸,夜裏
要睡不著,或是說囈語的;他們卻不但不在意,而且很喜歡操縱這些事。又如我們覺得老大的中國,不拘誰做總統,隻要他老老實實,治撫得大家平平安安的,不妨礙我們的遊戲,我們就心滿意足了;而大人們卻奔走辛苦的談論這件事,他舉他,他推他,亂個不了,比我們玩耍時舉"小人王"還難。總而言之,他們的事,我們不敢管,也不會管;我們的事,他們竟是不屑管。所以我們大可暢膽的談談笑笑,不必怕他們笑話。我的話完了,請小朋友拍手讚成!
我這一方麵呢?除了一星期後或者能從日本寄回信來之外,往後兩個月中,因為道遠信件遲滯的關係,恐怕不能有什麼消息。秋風漸涼,最宜書寫,望你們努力!
在上海還有許多有意思的事,要報告給你們,可惜我太忙,大約要留著在船上,對著大海,慢慢的寫,請等待著。
小朋友!明天午後,真個別離了;願上帝無私照臨的愛光,永遠包圍著我們,永遠溫慰著我們。
別了,別了,最後的一句話,願大家努力做個好孩子!
冰心八,十六,一九二三,上海。
通訊七
親愛的小朋友:
八月十七的下午,約克遜號郵船無數的窗眼裏,飛出五色飄揚的紙帶,遠遠的拋到岸上,任憑送別的人牽住的時候,我的心是如何的飛揚而淒惻!
癡絕的無數的送別者,在最遠的江岸,僅僅牽著這終於斷絕的紙條兒,放這龐然大物,戴著最重的離愁,飄然西去!船上生活,是如何的清新而活潑,除了三餐外,隻是隨意遊戲散步。海上的頭三日,我竟完全回到小孩子的境地中去了,套圈子,拋沙袋,樂此不疲,過後又絕然不玩了。後來自己回想很奇怪,無他,海喚起了我童年的回憶,海波聲中,童心和遊伴都跳躍到我腦中來,我十分的恨這次舟中沒有幾個小孩子,使我童心來複的三天中,有無猜暢好的遊戲!
我自少住在海濱,卻沒有看見過海平如鏡。這次出了吳淞口,一天的航程,一望無際盡是粼粼的微波,涼風習習,舟如在冰上行。到過了高麗界,海水競似湖光,藍極綠極,凝成一片,斜陽的金光,長蛇般自天邊直接到欄旁人立處。
上自穹蒼,下至船前的水,自淺紅至於深翠,幻成幾十色,一層層,一片片的漾開了來,小朋友,恨我不能畫,文字竟是世界上最無用的東西,寫不出這空靈的妙景!
八月十八夜,正是雙星渡河之夕,晚餐後獨倚欄旁,涼風吹衣,銀河一片星光,照到深黑的海上。遠遠聽得樓欄下人聲笑語,忽然感到家鄉漸遠。繁星閃爍著,海波吟嘯著,凝立悄然,隻有惆悵。
十九日黃昏,已近神戶,兩岸青山,不時的有漁舟往來。日本的小山多半是圓扁的,大家說笑,便道是"饅頭山"。這饅頭山沿途點綴,直到夜裏,遠望燈光燦然,已抵神戶,船徐徐停住,便有許多人上岸去。我因太晚,隻自己又到最高層上,初次看見這般璀璨的世界,天上微月的光,和星光,岸上的燈光,無聲相映,不時的還有一串光明從山上橫飛過,想是火車周行。舟中寂然,今夜沒有海潮音,靜極心緒忽起:"倘若此時母親也在這裏……"我極清晰的憶起北京來,小朋友,恕我,不能往下再寫了。
冰心八,二十,一九二三,神戶。
朝陽下轉過一碧無際的草坡,穿過深林,已覺得湖上風來,湖波不是昨夜欲睡如醉的樣子了。悄然的坐在湖岸上,伸開紙,拿起筆,抬起頭來,四圍紅葉中,四麵水聲裏,我要開始寫信給我久違的小朋友。小朋友猜我的心情是怎樣的呢?
水麵閃爍著點點的銀光,對岸意大利花圍裏亭亭層列的鬆樹,都證明我已在萬裏外。小朋友,到此已逾一月了,便是在日本也未曾寄過一字,說是對不起呢,我又不願!
我平時寫作,喜在人靜的時候,船上卻處處是公共的地方,艙麵欄邊,人人可以來到。海景極好,心胸卻難得清平。我隻能在晨間絕早,船麵無人時,隨意寫幾個字,堆積至今,總不能整理,也不願草草整理,便遲延到了今日。我是尊重小朋友的,想小朋友也能尊重原諒我!
許多話不知從那裏說起,而一聲聲打擊湖岸的微波,一層層的沒上雜立的潮石,直到我蔽膝的氈邊來,似乎要求我將她介紹給我的小朋友。小朋友,我真不知如何的形容介紹她!她現在橫在我的眼前。湖上的月明和落日,湖上的濃陰和微雨,我都見過了,真是儀態萬千。小朋友,我的親愛的人都不在這裏,便隻有她――海的女兒,能慰安我了。Lake Waban,諧音會意,我便喚她做"慰冰"。每日黃昏的遊泛,舟輕如羽,水柔如不勝槳。岸上四圍的樹葉,綠的,紅的,黃的,白的,一叢一叢的倒影到水中來,覆蓋了半湖秋水,夕陽下極其豔冶,極其柔媚。將落的金光,到了樹梢,散在湖麵。我在湖上光霧中,低低的囑咐他,帶我的愛和慰安,一同和他到遠東去。小朋友!海上半月,湖上也過半月了,若問我愛那一個更甚,這卻難說。海好象我的母親,湖是我的朋友。我和海親近在童年,和湖親近是現在。海是深闊無際,不著一字,她的愛是神秘而偉大的,我對她的愛是歸心低首的。湖是紅葉綠枝,有許多襯托,她的愛是溫和嫵媚的,我對她的愛是清淡相照的。這也許太抽象,然而我沒有別的話來形容了!
小朋友,兩月之別,你們自己寫了多少,母親懷中的樂趣,可以說來讓我聽聽麼?這便算是沿途書信的小序,
此後仍將那寫好的信,按序寄上,日月和地方,都因其舊,"弱遊"的我,如何自太平洋東岸的上海繞到大西洋東岸的波士頓來,這些信中說得很清楚,請在那裏看罷!
不知這幾百個字,何時方達到你們那裏,世界真是太大了!
冰心十,十四,一九二三,慰冰湖畔,威爾斯利。
通訊八
親愛的弟弟們:
波士頓一天一天的下著秋雨,好象永沒有開晴的日子。落葉紅的黃的堆積在小徑上,有一寸來厚,踏下去又濕又軟。湖畔是少去的了,然而還是一天一遭。很長很靜的道上,自己走著,聽著雨點打在傘上的聲音,有時自笑不知這般獨往獨來,冒雨迎風,是何目的!走到了,石磯上,樹根上,都是濕的,沒有坐處,隻能站立一會,望著蒙蒙的霧。湖水白極淡極,四圍湖岸的樹,都隱沒不見,看不出湖的大小,倒覺得神秘。回來已是天晚,放下綠簾,開了燈,看中國詩詞,和新寄來的晨報附鐫,看到親切處,竟然忘卻身在異國。聽得敲門,一聲"請進",回頭卻是金發藍睛的女孩子,笑頰粲然的立於明燈之下,常常使我猛覺,笑而籲氣!
正不知北京怎樣,中國又怎樣了?怎麼在國內的時候,不曾這樣的關心?前幾天早晨,在湖邊石上讀華茲華斯(Wordsworth)的一首詩,題目是"我在不相識的人中間旅行":
"I travelled among unknown men"I travelled among unknown men.In land beyond the sea,
Nor,England!did I know till then,
What love I bore to thee.
大意是:
直至到了海外,
在不相識的人中間旅行:
英格蘭!我才知道我付與你的是何等樣的愛。
讀此使我恍然如有所得,又悵然如有所失,是嗬,不相識的!湖畔歸來,遠遠幾簇樓窗的燈火,繁星般的燦爛,但不曾與我以絲毫慰藉的光氣!
想起北京城裏此時街上正聽著賣葡萄,賣棗的聲音呢!我真是不堪,在家時黃昏睡起,秋風中聽此,往往淒動不寧。有一次似乎是星期日的下午,你們都到安定門外泛舟去了,我自己廊上凝坐,秋風侵衣,一聲聲賣棗聲牆外傳來,覺得十分黯淡無趣。正不解為何這般寂寞,忽然你們的笑語喧嘩也從牆外傳來,我的惆悵,立時消散。自那時起,我承認你們是我的快樂和慰安,我也明白隻要人心中有了春氣,秋風是不會引人愁思的。但那時卻不曾說與你們知道。今日偶然又想起來,這裏雖沒有賣葡萄甜棗的聲響,而窗外風雨交加。為著人生,不得不別離,卻又禁不起別離,你們何以慰我?一天兩次,帶著鑰匙,憂喜參半的下樓到信櫥前去,隔著玻璃,看不見一張白紙,又近看了看,實在沒有,無精
打采的挪上樓來,不止一次了!明知萬裏路,不能天天有信,而這兩次終不肯不走,你們何以慰我?
夜漸長了,正是讀書的好時候,願隔著地球,和你們一同勉勵著在晚餐後一定的時刻用功。隻恐我在燈下時,你們卻在課室裏――回家千萬常在母親跟前!這種光陰是貴過黃金的,不要輕輕拋擲過去,要知道海外的姊姊,是如何的羨慕你們!往常在家裏,夜中寫字看書,隻管漫無限製,橫豎到了休息時間,父親或母親就會來催促的,擱筆一笑,覺得樂極。如今到了夜深人倦的時候,隻能無聊的自己收拾收拾,去做那還鄉的夢。弟弟!想著我,更應當盡量消受你們眼前歡愉的生活!
菊花上市,父親又忙了,今年種得多不多?我案頭隻有水仙花,還沒有開,總是含苞,總是希望,當常引起我的喜悅。快到晚餐的時候了。美國的女孩子,真愛打扮,尤其是夜問,第一遍鍾響,就忙著穿衣敷粉,紛紛晚妝,夜夜晚餐桌上,個個花枝招展的。"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我曾戲譯這四句詩給她們聽,攢三聚五的凝神向我,聽罷相顧,無不歡笑。不多說什麼了,隻有"珍重"二字,願彼此牢牢守著!
冰心十,廿四夜,一九二三。閉璧樓。
倘若你們願意,不妨將這封信分給我們的小朋友看看。途中書信,正在整理,一兩天內,不見得能寫寄,將此塞責,也是慰情聊勝無嗬!又書。
通訊九
這是我姊姊由病院寄給父親的一封信,描寫她病中的生活和感想,真是比日記還詳。我想她病了,一定不能常寫信給兒童世界的小讀者。也一定有許多的小讀者,希望得著她的消息。所以我請於父親,將她這封信發表。父親允許了,我就略加聲明當作小引,想姊姊不至責我多事?
二二,一,一九二四,冰仲,北京交大
親愛的父親:
我不願告訴我的恩慈的父親,我現在是在病院裏;然而尤不願有我的任一件事,隱瞞著不叫父親知道!橫豎信到日,我一定已經痊愈,病中的經過,正不妨作記事看。
自然又是舊病了,這病是從母親來的。我病中沒有分毫不適,我隻感謝上蒼,使母親和我的體質上,有這樣不模糊的連結。血赤是我們的心,是我們的愛,我愛母親,也並愛了我的病!
前兩天的夜裏——病院中沒有日月,我也想不起來――女士請我去晚餐。在她小小的書室裏,滅了燈,燃著閃閃的燭,對著熊熊的壁爐的柴火,談著東方人的故事。一回頭我看見一輪淡黃的月,從窗外正照著我們;上下兩片輕綃似的白雲,將她托住。女士也回頭驚喜讚歎,匆匆的飲了咖啡,披上外衣,一同走了出去。原來不僅月光如水,疏星也在天河邊閃爍。
她指點給我看:那邊是織女,那個是牽牛,還有仙女星,獵戶星,孿生的兄弟星,王後星,末後她悄然的微笑說:"這些星星方位和名字,我一一牢牢記住,到我衰老不能行走的時候,我臥在床上,看著疏星從我窗外度過,那時便也和同老友相見一般的喜悅。"她說著起了微喟,月光照著她飄揚的銀白的發,我已經微微的起了感觸:如何的淒清又帶著詩意的句子嗬!我問她如何會認得這些星辰的名字,她說是因為她的弟弟是航海家的緣故,這時父親已橫上我的心頭了!
記否去年的一個冬夜,我同母親夜坐,父親回來的很晚。我迎著走進中門,朔風中父親帶我立在院裏,也指點給我看:這邊是天狗,那邊是北鬥,那邊是箕星。那時我覺得父親的智慧是無限的,知道天空縹緲之中,一切微妙的事,又是一年了!
月光中女士送我回去,上下的曲徑上,緩緩的走著,我心中悄然不怡――半夜便病了。
早晨還起來,早餐後又臥下。午後還上了一課,課後走了出來,天氣好似早春,慰冰湖波光蕩漾。我慢慢的走到湖旁,臨流坐下,覺得弱又無聊;晚霞和湖波的細響,勉強振起我的精神來,黃昏時才回去。夜裏九時,她們發覺了,立時送我人了,病院。
醫院是在小山上,學校的範圍之中,夜中到來看不真切。醫生和看護婦在燈光下注視著我的微微的笑容,使我感到一種無名的感覺,一夜很好,安睡到了天曉。
早晨絕早,看護婦抱著一大束黃色的雛菊,是閉璧樓同學送來的。我忽然下淚憶起在國內病時床前的花了,這是第一次。
這一天中睡的時候最多,但是花和信,不斷的來,不多時便屋裏滿了清香。玫瑰也有,菊花也有,還有許多不知名的。每封信都很有趣味,但信末的名字我多半不認識,因為同學多了,隻認得麵龐,名字實在難記!
我情願在這裏病,飲食很精良,調理的又細心。我一切不必自己勞神,連頭都是人家替我梳的。我的床一日推移幾次,早晨便推近窗前。外望看見禮拜堂紅色的屋頂和塔尖,看見圖書館,更隱隱的看見了慰冰湖對岸秋葉落盡,樓台也露了出來。近窗有一株很高的樹,不知道是什麼名字。昨日早上,我看見一隻紅頭花翎的啄木鳥,在枝上站著,好一會才飛走。又看見一頭很小的鬆鼠,在上麵往來跳躍。
從看護婦遞給我的信中,知道許多師長同學來看我,都被醫生拒絕了,我自此便閉居在這小樓裏,這屋裏清雅絕塵,有加無已的花,把我圍將起來。我神誌很清明,卻又混沌,一切感想都不起,隻停在"臣門如市,臣心如水"的狀態之中。何從說起呢?不時聽得電話的鈴聲響:
"……醫院……她麼?很重要……不許接見……眠食極好,最要的是靜養,書等明天送來罷,花和短信是可以的……"
差不多都是一樣的話,我倚枕模糊可以聽見。猛憶起今夏病的時候,電話也一樣的響,冰仲弟說:
"姊姊麼――好多了,謝謝!"
覺得我真是多事,到處叫人家替我忙碌――這一天自半醒半睡中度過。
第二天頭一句問看護婦的話,便是"今天許我寫字麼?"她笑說:"可以的,但不要寫的太長。"我喜出望外,第一封便寫給家裏,報告我平安,不是我想隱瞞,因不知從那裏說起。第二封便給了閉璧樓九十六個"西方之人兮"的女孩子。我說:"感謝你們的信和花帶來的愛!我臥在床上,用悠暇的目光,遠遠看著湖水,看著天空。偶然也看見草地上,圖書館,禮堂門口進出的你們。我如何的幸福呢?沒有那幾十頁的詩,當功課的讀。沒有晨興鍾,促我起來。我閑閑的背著詩句,看日影漸淡,夜中星辰當著我的窗戶;如不是因為想你們,我真不想回去了!"
信和花仍是不斷的來。黃昏時看護婦進來,四顧室中,她笑著說:"這屋裏成了花窖了。"我喜悅的也報以一笑。
我素來是不大喜歡菊花的香氣的,竟不知她和著玫瑰花香拂到我的臉上時,會這樣的甜美而濃烈!這時趁了我的心願了!日長晝永,萬籟無聲,一室之內,惟有花與我。在天然的禁令之中,杜門謝客,過我的清閑回憶的光陰。
把往事一一提起,無一不使我生美滿的微笑。我感謝上蒼:過去的二十年中,使我一無遺憾,隻有這次的別離,憶起有些兒驚心!
夫人早晨從波士頓趕來,隻有她闖入這清嚴的禁地裏,
醫生隻許她說,不許我說。她雙眼含淚,蒼白無主的麵顏對著我,說:"本想我們有一個最快樂的感恩節……然而不要緊的,等你好了,我們另有一個……"
我握著她的手,沉靜的不說一句話,等她放好了花,頻頻回顧的出去之後,望著那"母愛"的後影,我潸然淚下――這是第二次。
夜中絕好,是最難忘之一夜,在眾香國中,花氣氤氳。我請看護婦將兩盞明燈都開了,燈光下,床邊四圍,淺綠濃紅,爭妍鬥媚,如低眉,如含笑。窗外嚴淨的天空裏,疏星炯炯,枯枝在微風中,顫搖有聲。我凝然肅然,此時此心可朝天帝!
猛憶起兩句:
消受白蓮花世界,風來四麵臥中央。
這福是不能多消受的!果然,看護婦微笑的進來,開了窗,放下簾子,挪好了床,便一瓶一瓶的都抱了出去,回頭含笑對我說:"太香了,於你不宜,而且夜中這屋裏太冷。"――我隻得笑著點首,然終留下了一瓶玫瑰,放在窗台上。在黑暗中,她似乎知道現在獨有她慰藉我,便一夜的溫香不斷――
"花怕冷,我便不怕冷麼?"我因失望起了疑問,轉念我原是不應怕冷的,便又寂然心喜。
日問多眠,夜裏便十分清醒。到了連書都不許看時才知道能背誦詩句的好處,幾次聽見車聲隆隆走過,我憶起:水
調歌從鄰院度,雷聲車是夢中過。
朋友們送來一本書,是
Student's Book of Inspiration內中有一段恍惚說:
"世界上最難忘的是自然之美,有人能增加些美
到世上去,這人便是天之驕子。"
真的,最難忘的是自然之美!今日黃昏時,窗外的慰冰湖,銀海一般的閃爍,意態何等清寒?秋風中的枯枝,叢立在湖岸上,何等疏遠?秋雲又是如何的幻麗?這廣場上忽陰忽晴,我病中的心情,又是何等的飄忽無著?
沉黑中仍是滿了花香,又憶起:
到死未消蘭氣息,他生宜護玉精神!
父親!這兩句我不應寫了出來,或者會使你生無謂的難過,但我欲其真,當時實是這樣忽然憶起來的。
沒有這般的孤立過,連朋友都隔絕了,但讀信又是怎樣的有趣呢?
一個美國朋友寫著:
"從村裏回來,到你屋去,竟是空空。我幾乎哭了出來;看見你相片立在桌上,我也難過。告訴我,有什麼我能替你
做的事情,我十分樂意聽你的命令!"又一個寫著說:
"感恩節近了,快康健起來罷!大家都想你,你長在我們的心裏!"
但一個日本的朋友寫著:
"生命是無定的,人有時雖覺得很近,實際上卻是很遠,你和我隔絕了,但我覺得你是常常近著我!"
中國朋友說:
"今天怎麼樣,要看什麼中國書麼?"
都隻寥寥數字,競可見出國民性——一夜從雜亂的思想中度過。
清早的時候,掃除橡葉的馬車聲,碾破曉靜。我又憶起:
馬蹄隱隱聲隆隆,入門下馬氣如虹。
底下自然又連帶到:
我今垂翅負天鴻,他日不羞蛇作龍!
這時天色便大明了。
今天是感恩節,窗外的樹枝都結上嚴霜,晨光熹微,湖波也凝而不流,做出初冬天氣。今天草場上斷絕人行,個個都回家過節去了。美國的感恩節如同我們的中秋節一
般,是家族聚會的日子。
父親!我不敢說是"每逢佳節倍思親",因為感恩節在我心中,並沒有什麼甚深的觀念,然而病中心情,今El是很惆悵的。花影在壁,花香在衣,蒙蒙的朝靄中,我默望窗外,萬物無語,我不禁淚下。這是第三次。
幸而我素來是不喜熱鬧的。每逢佳節,就想到幽靜的地方去。今年此日避到這小樓裏,也是清福。昨天偶然憶起辛幼安"青玉案":
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
那人卻在
燈火闌珊處。
我隨手便記在一本書上,並附了幾個字:
"明天是感恩節,人家都尋歡樂去了,我卻閉居在這小樓裏,然而憶到這孤芳自賞,別有懷抱的句子,又不禁喜悅的笑了。"
花香纏繞筆端,終日寂然,我這封信時作時輟,也用了一天工夫。醫生替我回絕了許多朋友,我恍惚聽見她電話裏說:"她今天看著中國的詩,很平靜,很喜悅!"
我便笑了,我昨天倒是看詩,今天卻是拿書遮著我的信紙,父親!我又淘氣了!
看護婦的嚴淨的白衣,忽然現在我的床前。她又送一束花來給我――同時她發覺了我寫了許多,笑著便來禁止,我無法奈她何。她走了,她實是一個最可愛的女子,當她在屋裏蹀躞之頃,無端有"身長玉立"四字浮上腦海。
當父親讀到這封信時,我已生龍活虎般在雪中遊戲了,不要以我置念罷!寄我的愛與家中一切的人!我記念著他們每一個!
這回真不寫了,父親記否我少時的一夜,黑暗裏跑到山上的旗台上去找父親,一星燈火裏,我們在山上下彼此喚著。我一憶起,心中就充滿了愛感。如今是隔著我們摯愛的海洋呼喚著了!親愛的父親,再談罷,也許明天我又寫信給你!
女兒瑩倚枕十一,二十九,一九二三。
通訊十
親愛的小朋友:
我常喜歡挨坐在母親的旁邊,挽住她的衣袖,央求她述說我幼年的事。
母親凝想地,含笑地,低低地說:
"不過有三個月罷了,偏已是這般多病。聽見端藥杯的人的腳步聲,已知道驚怕啼哭,許多人圍在床前,乞憐的眼光,不望著別人,隻向著我,似乎已經從人群裏認識了你的母親!"這時眼淚已濕了我們兩個人的眼角!
"你的彌月到了,穿著舅母送的水紅綢子的衣服,戴著青緞沿邊的大紅帽子,抱出到廳堂前。因看你豐滿紅潤的麵龐,使我在姊妹妯娌群中,起了驕傲。"
"隻有七個月,我們都在海舟上,我抱你站在欄旁;海波聲中,你已會呼喚'媽媽'和'姊姊'。"
對於這件事,父親和母親還不時的起爭論,父親說世上沒有七個月會說話的孩子,母親堅執說是的。在我們家庭曆
史中,這事至今是件疑案。
"濃睡之中猛然聽得丐婦求乞的聲音,以為母親已被她們帶去了。冷汗被麵的驚坐起來,臉和唇都青了,嗚咽不能成聲。我從後屋連忙進來,珍重的攬住,經過了無數的解釋和安慰。自此後,便是睡著,我也不敢輕易的離開你的床前。"這一節,我仿佛記得,我聽時寫時都重新起了嗚咽!"有一次你病得重極了,地上鋪著席子,我抱著你在上麵
膝行。正是暑月,你父親又不在家;你斷斷續續說的幾句話,都不是三歲的孩子所能夠說的。因著你奇異的智慧,增加了我無名的恐怖。我打電報給你父親,說我身體和靈魂上都已不能再支持。忽然一陣大風雨,深憂的我,重病的你,和你疲乏的乳母,都沉沉的睡了一大覺。這一番風雨,把你又從死神的懷抱裏,接了過來。"
我不信我智慧,我又信我智慧!母親以智慧的眼光,看萬物都是智慧的,何況她的唯一摯愛的女JL?
"頭發又短,又沒有一刻肯安靜,早晨這左右兩個小辮子,總是梳不起來。沒有法子,父親就來幫忙:'站好了,站好了,要照相了!'父親拿著照相匣子,假作照著,又短又粗的兩個小辮子,好容易天天這樣的將就的編好了。"
我奇怪我竟不懂得向父親索要我每天照的相片!
"陳媽的女兒寶姐,是你的好朋友。她來了,我就關你們兩個人在屋裏,我自己睡午覺,等我醒來,一切的玩具,小人小馬,都當做船,飄浮在臉盆的水裏,地上已是水汪汪的。"
寶姐是我一個神秘的朋友,我自始至終不記得,不認識她。然而從母親口裏,我深深的愛了她。
"已經三歲了,或者快四歲了。父親帶你到他的兵艦上
去,大家匆匆的替你換上衣服。你自己不知什麼時候,把一支小木鹿,放在小靴子裏。到船上隻要父親抱著,自己一步也不肯走,放到地上走時,隻有一跛一跛的。大家奇怪了,脫下靴子,發現了小木鹿,父親和他的許多朋友都笑了。傻孩子!你怎麼不會說?"
母親笑了,我也伏在她的膝上羞愧的笑了。回想起來,她的質問,和我的羞愧,都是一點理由沒有的。十幾年前事,提起當麵前事說,真是無謂。然而那時我們中間彌漫了癡和愛!
"你最怕我凝神,我至今不知是什麼緣故。每逢我凝望窗外,或是稍微的呆了一呆,你就過來呼喚我,搖撼我,說:'媽媽,你的眼睛怎麼不動了?'我有時喜歡你來抱住我,便故意的凝神不動。"
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什麼緣故。也許母親凝神,多是憂愁的時候,我要攪亂她的思路,也未可知。無論如何,這是個隱謎!
"然而你自己卻也喜凝神;天天吃著飯,呆呆的望著壁上的字畫,桌上的鍾和花瓶,一碗飯數米粒似的,吃了好幾點鍾。我急了,便把一切都挪移開。"
這件事我記得,而且很清楚,因為獨坐沉思的脾氣至今不改。
當她說這些事的時候,我總是臉上堆著笑,眼裏滿了淚,聽完了用她的衣袖來印我的眼角,靜靜的伏在她的膝上。這時宇宙已經沒有了,隻母親和我,最後我也沒有了,隻有母親;因為我本是她的一部分!
這是如何可驚喜的事,從母親口中,逐漸的發現了,完
成了我自己!她從最初已知道我,認識我,喜愛我,在我不知道不承認世界上有個我的時候,她已愛了我了。我從三歲上,才慢慢的在宇宙中尋到了自己,愛了自己,認識了自己;然而我所知道的自己,不過是母親意念中的百分之一,千萬分之一。小朋友!當你尋見了世界上有一個人,認識你,知道你,愛你,都千百倍的勝過你自己的時候,你怎能不感激,不流淚,不死心塌地的愛她,而且死心塌地的容她愛你?
有一次,幼小的我,忽然走到母親麵前,仰著臉問說:"媽媽,你到底為什麼愛我?"母親放下針線,用她的麵頰,抵住我的前額,溫柔地,不遲疑地說:"不為什麼,隻因你是我的女兒!"
小朋友!我不信世界上還有人能說這句話!"不為什麼"這四個字,從她口裏說出來,何等剛決,何等無回旋!她愛我,不是因為我是"冰心",或是其他人世間的一切虛偽的稱呼和名字!她的愛是不附帶任何條件的,唯一的理由,就是我是她的女兒。總之,她的愛,是屏除一切,拂拭一切,層層的麾開我前後左右所蒙罩的,使我成為"今我"的原素,而直接的來愛我的自身!
假使我走至幕後,將我二十年的曆史和一切都更變了,再走出到她麵前,世界上都沒有一個人認識我,隻要我仍是她的女兒,她就仍用她堅強無盡的愛來包圍我。她愛我的肉體,她愛我的靈魂,她愛我前後左右,過去,將來,現在的一切!
天上的星辰,驟雨般落在大海上,嗤嗤繁響。海波如山一般的洶湧,一切樓屋都在地上旋轉,天如同一張藍紙卷了起來。樹葉子滿空飛舞,鳥兒歸巢,走獸躲到他的洞穴。萬象紛亂中,隻要我能尋到她,投到她的懷裏……天地一切都
信她!她對於我的愛,不因著萬物毀滅而更變!
她的愛不但包圍我,而且普遍的包圍著一切愛我的人;而且因著愛我,她也愛了天下的兒女,她更愛了天下的母親。小朋友!告訴你一句小孩子以為是極淺顯,而大人們以為是極高深的話,"世界便是這樣的建造起來的!"
世界上沒有兩件事物,是完全相同的,同在你頭上的兩根絲發,也不能一般長短。然而――請小朋友們和我同聲讚美!隻有普天下的母親的愛,或隱或顯,或出或沒,不論你用鬥量,用尺量,或是用心靈的度量衡來推測;我的母親對於我,你的母親對於你,她的和他的母親對於她和他;她們的愛是一般的長闊高深,分毫都不差減。小朋友!我敢說,也敢信古往今來,沒有一個敢來駁我這句話。當我發覺了這神聖的秘密的時候,我競歡喜感動得伏案痛哭!
我的心潮,沸湧到最高度,我知道於我的病體是不相宜的,而且我更知道我所寫的都不出乎你們的智慧範圍之外。窗外正是下著緊一陣慢一陣的秋雨,玫瑰花的香氣,也正無聲的讚美她們的'自然母親'的愛!
我現在不在母親的身畔,但我知道她的愛沒有一刻離開我,她自己也如此說!暫時無從再打聽關於我的幼年的消息;然而我會寫信給我的母親。我說:"親愛的母親,請你將我所不知道的關於我的事,隨時記下寄來給我。我現在正是考古家一般的,要從深知我的你口中,研究我神秘的自己。"
被上帝祝福的小朋友!你們正在母親的懷裏。小朋友!我教給你,你看完了這一封信,放下報紙,就快快跑去找你的母親――若是她出去了,就去坐在門檻上,靜靜的等她回來――不論在屋裏或是院中,把她尋見了,你便上去攀
住她,左右親她的臉,你說:"母親!若是你有工夫,請你將我小時候的事情,說給我聽!"等她坐下了,你便坐在她的膝上,倚在她的胸前,你聽得見她心脈和緩的跳動,你仰著臉,會有無數關於你的,你所不知道的美妙的故事,從她口裏天樂一般的唱將出來!
然後,小朋友!我願你告訴我,她對你所說的都是什麼事。
我現在正病著,沒有母親坐在旁邊,小朋友一定憐念我,然而我有說不盡的感謝!造物者將我交付給我母親的時候,竟賦予了我以記憶的心才;現在又從忙碌的課程中替我勻出七日夜來,回想母親的愛。我病中光陰,因著這回想,寸寸都是甜蜜的。
小朋友,再談罷,致我的愛與你們的母親!
你的朋友冰心十二,五晨,一九二三,聖卜生療養院,威爾斯利。
通訊十一
小朋友:
從聖b生醫院寄你們一封長信之後,又是二十天了。十二月十三之晨,我心酸腸斷,以為從此要嚐些人生失望與悲哀的滋味,誰知卻有這種柳暗花明的美景,但凡有知,能不感謝!小朋友們知道我不幸病了,我卻沒有想到這病是須休息的,所以當醫生緩緩的告訴我的時候,我幾乎神經錯亂。十三,十四兩夜,淒清的新月,射到我的床上,瘦長的載霜的白楊樹影,參錯滿窗。我深深的覺出了宇宙間的淒楚與孤立,一年來的計劃,全歸泡影,連我自己一身也不知是何底止。秋風颯然,我的頭垂在胸次。我竟恨了西半球的月,一次是中秋前後兩夜,第二次便是現在了,我競不知明月能傷人至此!昏昏沉沉的過了兩Et,十五早起,看見遍地是雪,空中猶自飛舞,湖上凝陰,意態清絕。我肅然倚窗無語,對著慰冰純潔的餞筵,竟麻木不知感謝。下午一乘輕車,幾位師長帶著心灰意懶的我,雪中馳過深林,上了青山(The Blue Hills)到了沙穰療養院。
如今窗外不是湖了,是四圍山色之中,叢密的鬆林,將這座樓圈將起來。清絕靜絕,除了一天幾次火車來往,一道很濃的白煙從兩重山色中串過,隱隱的聽見輪聲之外,輕易沒有什麼聲息。單弱的我,拚著頹然的在此住下了!
一天一天的過去覺得生活很特別,十二歲以前半玩半讀的時候不算外,這總是第一次拋棄一切,完全來與"自然"相對,以讀書,凝想,賞明月,看朝霞為日課。有時夜半醒來,萬籟俱寂,皓月中天,悠然四顧,覺得心中一片空靈。我縱欲修心養性,那得此半年空閑,幕天席地的日子,百忙中為我求安息,造物者!我對你安能不感謝?
日夜在空曠之中,我的注意就有了更動。早晨朝霞是否相同?夜中星辰曾否轉移了位置?都成了我關心的事。在月亮左側不遠,一顆很光明的星,是每夜最使我注意的。自此稍右,三星一串,閃閃照人,想來不是"牽牛"就是"織女"。此外秋星窈窕,都羅列在我的枕前。就是我閉目寧睡之中,它們仍明明在上臨照我,無聲的環立,直到天明,將我交付與了朝霞,才又無聲的曆落隱人天光雲影之中。
說到朝霞,我要擱筆,隻能有無言的讚美。我所能說的就是朝霞顏色的變換,和晚霞恰恰相反。晚霞的顏色是自淡而濃,自金紅而碧紫。朝霞的顏色是自濃而深,自青紫而深紅,然後一輪朝日,從鬆嶺捧將上來,大地上一切都從夢中醒覺。便是不晴明的天氣,夜臥聽簷上夜雨,也是心寧氣靜。頭兩夜聽雨的時候,憶起什麼"……第一是難聽夜雨!天涯倦旅,此時心事良苦……""灑空階更闌未休……似楚江暝宿,風燈零亂,少年羈旅……""……可惜流年,憂愁風雨,樹猶如此……""……細雨夢回難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等句,心中很惆悵的,現在已好些了。小朋友!我筆不停揮,無意中寫下這些詞句,你們未必看過,也未必懂得,然而你們盡可不必研究,這些話,都在人情之中,你們長大時,自己都會寫的,特意去看,反倒無益。
山中雖不大記得日月,而聖誕的觀念,卻充滿在同院二十二個女孩的心中,二十四日夜在樓前雪地中間的一棵鬆樹上,結些燈彩,樹巔一顆大星星,樹下更掛著許多小的。那夜我照常臥在廊下,隻有十二點鍾光景,忽然柔婉的聖誕歌聲,沉沉的將我從濃睡中引將出來,開眼一看,天上是月,地下是雪,中間一顆大燈星,和一個猛醒的人。這一切完全了一個透澈晶瑩的世界!想起一千九百二十三年前,一個純潔的嬰孩,今夜出世,似他的完全的愛,似他的完全的犧牲,這個澈底光明柔潔的夜,原隻是為他而有的。我側耳靜聽,憶起舊作天嬰中的兩節:
馬槽裏可能睡眠?凝注天空――這清亮的歌聲,珍重的詔語,催他思索,想隻有淚珠盈眼,熱血盈腔。
奔赴著十字架,奔赴著荊棘冠,想一生何曾安頓?繁星在天,
夜色深深,
開始的負上罪擔千鈞!
此時心定如冰,神清若水。默然肅然,直至歌聲漸遠,隱隱的隻餘山下孩童奔逐歡笑祝賀之聲,我漸漸又入夢中。夢見冰仲肩著四弦琴,似愁似喜的站在我麵前拉著最熟的調子是"我如何能離開你?"聲細如絲,如不勝清怨,我淒惋而醒。天幕沉沉,正是聖誕日!
朝陽出來的時候,四圍山中鬆梢的雪,都映出粉霞的顏色,一身似乎擁在紅雲之中,幾疑自己已經仙去。正在凝神,看護婦已出來將我的床從廊上慢慢推到屋裏,微笑著道了"聖誕大喜",便捧進幾十個紅絲纏繞,白紙包裹的禮物來,堆在我的床上。一包一包的打開,五光十色的玩具和書,足足的開了半點鍾。我喜極了,一刹那頃童心來複,忽然想要抱到母親床前去,搖醒她,請她過目,猛覺一身在萬裏外!隻無聊的隨便拿起一本書來,顛倒的,心不在焉的看。
這座樓素來沒有火,冷清清的如同北冰洋一般,難得今天開了一天的汽管,也許人坐在屋裏,覺得適意一點。果點和玩具和書,都堆疊在桌上,而弟弟們以及小朋友們卻不能和我同樂。一室寂然,窗外微陰,雪滿山中,想到如這回不病,此時正在紐約或華盛頓,塵途熱鬧之中,未必能有這般的清福可享,又從失意轉成喜悅。
晚上院中也有一個慶賀的會,在三層樓下,那邊露天學校的小孩子們也都來了,約有二十個。那些孩子都是居
此治療的,那學校也是為他們開的。我還未曾下樓,不得多認識他們,想再有幾天,許我遊山的時候,一定去看他們上課遊散的光景,再告訴你們些西半球帶病行樂的小朋友們的消息――廳中一棵裝點的極其輝煌的聖誕樹,上麵係著許多的禮物。醫生一包一包的帶下來,上麵注有各人的名字,附著滑稽詩一首,是互相取笑的句子,所以那禮物也是極小卻極有趣味的東西。我得了一支五彩漆管的鉛筆,一端有個綠皮帽子,那首詩是:
親愛的,你天天在床上寫字,寫字,必有一日犯了醫院的規矩,
墨水沾汙了床單。
給你這一支鉛筆,還有橡皮,
好好的用罷,可愛的孩子!
醫生看護以及病人,把那廳坐滿了。集合八國的人,老的少的,唱著同調的曲,倒也燈火輝煌,歌聲嘹亮的過了一個完全的聖誕節。
二十六夜大家都覺乏倦了,鴉雀無聲的都早去安息,雪地上那一顆燈星,卻仍是明明遠射。我關上了屋裏的燈,倚窗而立,燈光人戶,如同月光一般。憶起昨夜那些小孩子,接過禮物攢三集五,聚精凝神,一層層打開包裹的光景,正在出神,外問敲門,進來了一個希臘女孩子,她從沉黑中笑道"好一個詩人啊!我不見燈光,以為你不在屋裏呢!"我悄然一笑,才覺得自己是在山間萬靜之中。
自那時又起了鄉愁――恕我不寫了。此信到日,正是故國的新年,祝你們快樂平安!
冰心十二,二十六,一九二三,沙穰療養院。
通訊十二
小朋友:
滿廊的雪光,開讀了母親的來信,依然不能忍的流下幾滴淚。四圍山上的層層的鬆枝,載著白絨般的很厚的雪,沉沉下垂,不時的掉下一兩片手掌大的雪塊,無聲的堆在雪地上。小鬆嗬!你受造物的滋潤是過重了!我這過分的被愛的心,又將何處去交卸!
小朋友,可怪我告訴過你們許多事,競不曾將我的母親介紹給你。她是這麼一個母親:她的話句句使做兒女的人動心,她的字,一點一劃都使做兒女的人下淚!
我每次得她的信,都不曾預想到有什麼感觸的,而往往讀到中間,至少有一兩句使我心酸淚落。這樣深濃,這般沉摯,開天辟地的愛情嗬!願普天下一切有知,都來頌讚!
以下節錄母親信內的話,小朋友,試當她是你自己的母親,你和她相離萬裏,你讀的時候,你心中覺得怎樣?
我讀你"寄母親"的一首詩,我忍不住下淚,此後
你多來信,我就安慰多了!
十月十八El我心靈和你相連的,不論在做什麼事情,心中總是想你起來……
十月二十七日我們是相依為命的,不論你在什麼地方,做什麼事情,你母親的心魂,總繞在你的身旁,保護你撫抱你,使你安安穩穩一天一天的過去。
十一月九日我每遇晚飯的時候,一出去看見你屋中電燈未息,就仿佛你在屋裏,未來吃飯似的,就想叫你,猛憶你不在家,我就很難過!
十一月二十二日你的來信和相片,我差不多一天看了好幾次,讀了好幾回,到夜中睡覺的時候,自然是夢魂飛越在你的身旁,你想做母親的人,哪個不思念她的孩子?
十一月二十六日
經過了幾次的酸楚我忽發悲願,願世界上自始至終就沒有我,永減母親的思念。一轉念縱使沒有我,她還可有別的女孩子做她的女兒,她仍是一般的牽掛,不如世界上自始至終就沒有母親。然而世界上古往今來百千萬億的母親,又當如何?且我的母親已經徹底的告訴我"做母親的人,哪個不思念她的孩子!"
為此我透澈地覺悟,我死心塌地的肯定了我們居住的世界是極樂的。"母親的愛"打千百轉身,在世上幻出人和人,人和萬物種種一切的互助和同情。這如火如荼的愛力,使這疲緩的人世,一步一步的移向光明!感謝上帝!經過了別離,我反複思尋印證,心潮幾番動蕩起落,自我和我的母親,她的母親,以及他的母親接觸之間,我深深的證實了我年來的信仰,絕不是無意識的!
真的,小朋友!別離之前,我不曾懂得母親的愛動人至此,使人一心一念,魂神奔赴……我不須多說,小朋友知道的比我更徹底。我隻願這一心一念,永住永存,盡我在世的光陰,來謳歌頌揚這神聖無邊的愛!聖保羅在他的書信裏說過一句石破天驚的話,是:"我為這福音的奧秘,做了帶鎖鏈的使者。"一個使者,卻是帶著奧妙的愛的鎖鏈的!小朋友,請你們監察我,催我自強不息的來奔赴這理想的最高的人格!
這封信不是專為介紹我母親的自身,我要提醒的是"母親"這兩個字。誰無父母,誰非人子?母親的愛,都是一般;而你們天真中的經驗,卻幹百倍的清晰濃摯於我!母親的愛,競不能使我在人前有絲毫的得意和驕傲,因為普天下沒有一個沒有母親的孩子。小朋友,誰道上天生人有厚薄?無貧富,無貴賤,造物者都預備一個母親來愛他。又試問鴻漾初辟時,又哪裏有貧富貴賤,這些人造的製度階級?遂令當時人類在母親的愛光之下,個個自由,個個平等!
你們有這個經驗麼?我往往有愛世上其他物事勝過母親的時候,為著兄弟朋友,為著花鳥蟲魚,甚至於為著一本書一件衣服,和母親違拗爭執。當時隻弄嬌癡,就是母親,也未曾介意,如今病榻上寸寸回想,使我有無限的驚悔。小朋
友!為著我,你們自此留心,隻有母親是真愛你的,她的勸誡,句句有天大的理由,花鳥蟲魚的愛是暫時的,母親的愛是永遠的!時至今l3,我偶然覺悟到,因著母親,使我承認了世間一切其他的愛,又冷淡了世間一切其他的愛。
青山雪霽,意態十分清冷。廊上無人,隻不時的從樓下飛到一兩聲笑語,真是幽靜極了。造物者的意旨,何等的深沉嗬!把我從歲暮的塵囂之中,提將出來,叫我在深山萬靜之中,來輾轉思索。
說到我的病,本不是什麼大症候,也就無所謂痊愈,現在隻要慢慢的休息著。隻是逃了幾個月的學,其中也有幸有不幸。
這是一九二三年的末一El,小朋友,我祝你們的進步。
冰心十二,三十一,一九二三,青山沙穰。
通訊十三
親愛的母親:
這封信母親看到時,不知是何情緒。曾記得母親有一個女兒,在母親身畔二十幾年,曾招母親歡笑,也曾惹母親煩惱。六個月前,她競橫海去了,她又病了,在沙穰休息著,這封信便是她寫的。
如今她自己寂然的在燈下,聽見樓下悠揚淒婉的音樂,和欄旁許多女孩子的笑聲,她隻不出去。她剛複了幾封國內朋友的信,她忽然心緒潮湧,是她到沙穰以來,第一次的驚心。人家問她功課如何?聖誕節曾到華盛頓紐約否?她不知所答,光陰從她眼前飛過,她一事無成,自己病著玩。
她如結的心不知交給誰慰安好,她倦弱的腕,在碎紙上縱橫寫了無數的"算未抵人間離別!"直到寫了滿紙,她自己才猛然驚覺,也不知這句從何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