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城裏回來,客廳裏已經有人在等著我!一位年輕的女同誌,笑盈盈地站起來,迎上來和我握手,"您還記得我吧?王憶慈――老母雞"我高興地摟起她來,"怎能不記得?你簡直是個大人了,聽說你當了保育員了,這下子可真成了老母雞了!"
我認識王憶慈,是五年前的事了。那時我們住的房子離我女兒的學校很近,一放了學,她的同學們都到我們家裏來溫課。說是溫課吧,女孩子們在一起,就像小鳥兒一樣,吱吱喳喳的,她們端幾張小椅子圍坐在廊子上,又說又笑,常常鬧得我看不下書,也寫不出文章,但是若有一天,她們忽然不來了,我又感到悶得慌。
這幾個女孩子,都是屬牛屬虎的,也都有"外號兒",比方說什麼"小猴","傻丫頭","胖奶奶"等等,"老母雞"最小,大家也叫她小妹。其實她不一定最小,她們"敘齒"的那一天,我在窗內聽見大家問她:是哪一月哪一天生的,她說:"我隻知道我是屬虎的,我母親生我的時候,父親不在家,兩年後,父親回來,母親已經死去了。"這些話使得這一群小鳥似的女孩子們暫時靜默了下來,我站起來,從窗內細細地看了王憶慈一眼:小小的個子,兩條細辮子垂在胸前,臉上微微的有幾點雀斑,眉清目秀,一團兒的天真和溫柔――這時大家幾乎是同聲地說,"不知道沒關係,就算你最小,我們都是你的姐姐!"說著大家把王憶慈圍了起來。
後來我問我女兒,王憶慈的外號兒是怎麼來的。我女兒笑說:"王憶慈最喜歡小孩子,到哪兒都是一群一群的孩子圍著她,就像一隻老母雞似的。"因此當她們這一班高中畢業了,王憶慈沒有參加大學的入學考試,而去當一個托兒所的保育員的時候,大家都不覺得奇怪。
這一天,我們坐在我院子裏的樹下閑談,王憶慈說:"我的父親願意我學醫,我也完全同意,五年前的夏天,正在我準備大學的入學考試的時候,我們胡同裏成立了一個托兒所,院子裏幾位年輕婦女剛參加工作,都高高興興地把孩子送了去。可是李大嫂從外麵回來,眼睛通紅,我問她怎麼了?她不好意思地勉強笑了笑說:"剛才把孩子送到托兒所,孩子到門口不肯進去,那個保育員出來了,一點笑容也沒有,嘴裏說:怕什麼,快進來!一麵連拉帶扯地把孩子拉走了,我站在門口,聽見孩子在裏麵哭,我的眼淚就止不住了,其實呀,真是……"
"您知道我從小沒有了母親,父親出差的時候多,我是寄養在人家長大的,我的那個幹媽待我一點也不好,後來,父親在北京長住了,每逢星期六,他下了班就去接我回來,星期天下午又把我送去。我記得那時父親的那一間衾枕淩亂、桌椅蒙塵的屋子,對我已是天堂!我們吃完飯,父親默默地抱著我坐在燈前,他用長滿了胡子茬的臉,挨著我的耳朵,輕輕地說:"憶慈嗬,你想什麼呢?怎麼總是傻子似的?"總要到第二天醒來,發現自己是睡在父親身邊的時候,我才活潑了起來,有說有笑,父親做飯洗衣服,我給他拿這個遞那個,跳跳蹦蹦地,父親也顯得十分高興,到了下午,看到父親替我歸著東西,我就又"傻"了,我低下頭,兩隻手緊緊地抓住一塊手絹,坐在床角裏,一直坐到該走的時候。到幹媽家的路上,我的腦子裏隻湧現著幹媽冰冷的臉,"怕什麼,快進來!"就是第一句打進我的頭裏的話――而這句話恰恰就和李大嫂剛才所重複的一字不差,我的雙手忽然顫抖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