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起來了,皺著眉在屋裏走來走去。又扶著椅背站著,“早晨他們是過去了,難道這風雨的晚上,還看得見他們回來麼?他們和《愛的實現》有什麼……難道終竟寫不下去?”他轉過去,果決的坐下,伸好了紙,拿起筆來——他隻有筆微微的敲著墨盒出神。
窗外的雨聲,越發的大了,簷上好似走馬一般。雨珠兒繁雜的打著窗上的玻璃,風吹著濕透的樹枝兒,帶著密葉,橫掃廊外的闌幹,簌簌亂響。他遲疑著看一看表,時候還沒有到,他覺得似乎還有一線的希望。便站起來,披上雨衣,開了門,走將出去。
雨點迎麵打來,風腳迎麵吹來,門也關不上了。他低下頭,便走入風雨裏,濕軟的泥濘,沒過了他的腳麵,他一直走去,靠著牆兒站著。從沉黑中望著他們的去路。風是冷的,雨是涼的,然而他心中熱烈的願望,竟能抵抗一切,使他堅凝的立在風雨之下。
一匝的大雨過去了,樹兒也穩定了。那電光還不住的在漆黑的天空中,畫出光明的符咒,一閃一閃的映得樹葉兒上新綠照眼。——忽然聽得後麵笑聲來了,回過頭來,電光裏,矮矮的一團黑影,轉過牆隅來。再看時又隱過去了。他依舊背著風站著。
第二匝大雨來了,海波……他手足淋得冰冷,不能再等候了,隻得繞進牆兒,跳上台階來,拭幹了臉上的水珠兒。——隻見自己的門開著,門外張著一把濕透的傘。
往裏看時,燈光之下,書桌對麵的搖椅上,睡著兩個夢裏微笑的孩子。女孩兒雪白的左臂,垂在椅外,右臂卻作了弟弟的枕頭,散拂的發兒,也罩在弟弟的臉上,綾花已經落在椅邊。她弟弟斜靠著她的肩,短衣上露出肥白的小腿。在這驚風暴雨的聲中,安穩的睡著。屋裏一切如故。隻是桌上那一卷稿紙,卻被風吹得散亂著落在地下。
他迷惘失神裏,一聲兒不響。脫下了雨衣,擦了擦鞋,躡著腳走進來。拾起地上的稿紙,卷著握在手裏,背著臂兒,凝注著這兩個夢裏微笑的孩子。
這時他思潮重複奔湧,略不遲疑的回到桌上,撿出最後的那一張紙來,筆不停揮的寫下去。
雨聲又漸漸的住了,燈影下兩個孩子欠伸著醒了過來。滿屋的書,一個寫字的人,怎麼到這裏來了?避著雨怎樣就睡著了?惺忪的星眼對看著怔了一會,慢慢的下了椅子,走出門外。拿起傘來從滴瀝的雨聲中,並肩走了。
外邊卻是泥濘黑暗,涼氣逼人。——詩人看著他們自來自去,卻依舊一聲兒不響。隻無意識的在已經完成的稿子後麵,縱橫著寫了無數的《愛的實現》。
(本篇最初發表於《小說月根》1921年7月第12卷第7號,後收入小說、散文集《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