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批評理論與時間詩學(1)(1 / 3)

時間視閾中的文學經典

近幾年來,國內學界對文學經典問題的討論非常熱烈,大家圍繞經典的含義,經典的建構、解構與重構等問題,從文化邏輯、消費關係、民族身份、圖像擴張、傳播機製等方麵展開了深入的探討,提出了一些有價值的理論觀點。但是,這些著述不能被看做是對於經典問題的一勞永逸式的解決,相反,這個老話題當中卻蘊藏著許多新問題,需要我們從多個角度去理解和認識。筆者注意到不少論者在文章中提到文學經典的時間性問題,但少有從時間的角度展開正麵而深入的論析。在有關文學經典的問題叢中,時間也許不是最重要或最核心的,但對於全麵理解經典問題而言,時間問題絕對不是可有可無的。本文擬從時間的維度,結合當下有關文學經典的不同價值立場①,就這一問題談點粗淺的體會。

目前學界對文學經典的討論顯示了人們對於文學價值的困惑和質疑,而這恰恰是經典意識遭到批判、經典邊界被模糊的具體表征。大致來看,存在兩種基本的價值立場:一是經典本質主義或者說精英主義立場。該類觀點認為經典是藝術價值和人文精神的集中體現,它不僅為後世的文學創作提供藝術的範本,而且是各種精神價值的寶庫。因此,經典是不可缺少的,必須維護經典的核心地位。二是解構主義或者庶民的甚至犬儒主義立場。這一派認為經典是一個建構起來的東西,經典的建構帶有很大的偶然性,它與政治意識形態和文化權力、市場經濟因素、外部時尚文化等緊密相關,而與其內在的藝術和人文的素質沒有必然聯係。所以,要去掉經典頭上的光環,還其本來麵目。這在女性主義、後殖民主義、新曆史主義等理論流派那裏表現得尤為突出。因為西方的所謂經典都是已死的、白人的、歐洲的、男性的作家們的作品,而非歐洲、非白人、女性作家們的作品很少。解構經典不是要打倒它,詆毀它,而是要去掉文本上麵許多人為的東西,將它還原為普通的文本。意思是說,將它的價值定位放到一個比較普通的層麵上來,也就是要摧毀人們頭腦當中的精神烏托邦。

本文想追問的是,這些不同的價值立場是基於什麼樣的時間意識而產生的?經典存在的時間意義何在?我們又應該從什麼樣的時間維度去理解文學經典?

一文學經典存在的時間意義

任何個體生命都因為其不可逃脫的有死性,而注定是有限的,但是生命所處身其中的宇宙世界卻是無限的,因此,有限與無限之間的對立和分裂從生命誕生之時就開始了,而“有限與無限的關係問題,其核心點就是時間”①。實際上,時間問題不能被解決,隻能被超越。超越與否又取決於觀照時間的方式以及超越所憑借的媒介。德國浪漫派詩性哲人就這個問題做過深入思考,他們將時間超越問題與詩結合起來,認為詩可以打破過去、現在、未來的客觀性劃分,創造出一個夢幻般的詩意世界。②施萊格爾在談到詩與時間的關係時說:“詩的應有任務,似乎是再現永恒的、永遠重大的、普遍美的事物;……她(詩—引者注)就是這樣和諧地糅合著所有的時代與季節,過去、現在與將來,證明她自己是忠實地再現了永恒或完整的時間。從嚴格的哲學意義上說,永恒不是空無所有,不是時間的徒然否定,而是時間的全部、未被分割的整體,在這整體中,所有時間的因素並不是被撕得粉碎,而是被親密地糅合起來,於是就有這麼一種情況,過去的愛,在一個永在的回溯所形成的永不消失的真實中,重新開花,而現在的生命也就挾有未來希望和踵事增華的幼芽了。……”①這裏說的雖然是詩,但實際上可以擴展到整個文學,準確地說是經典文學。因為,隻有經典文學才有可能在那個具有處境性和體驗性的文學世界中將現實時間重新連綴並融合起來,實現對時間的超越。伽達默爾認為,在藝術鑒賞過程中,時間表現為一種被激活了的充實的時間,每一個瞬間或者每個片刻都是實現了的,因而是屬於自己的,在藝術鑒賞中,時間得以停駐和延擱。②

湯用彤先生也就這個問題作過論述,他在談到魏晉思想與文學理論的關係時說:“魏晉時許多思想家所持之根本理論有二:一方麵認為有不可言之本體(宇宙本體、自然之道);另一方麵有不可違抗之命運。如何解決此兩問題,為當時人所普遍注意。而此兩問題,當亦於論文中反映之。”③前者討論的是宇宙本末與文章的言意關係問題;後者討論的是詩學本體功用與時間超越的問題。湯用彤先生引述了曹丕《典論·論文》中那段“文章為不朽之盛事”的話,接著說:“人生有不可違之命運,人生在世匆匆過客,忽然與物生化,年壽有限,榮樂難常;而文章為不朽之盛事,或可成千載之功,如欲於有限時間之中完成千載之功業,此亦與用有限之語言表現無限之自然同樣困難。然若能把握生命,通於天地之性,不以有限為有限,而於有限之生命中亦當可成就‘不朽之盛事’也。”④傳統的“三不朽”觀念所體現的就是儒家超越時間的信念⑤,也即通過現實之“有”(德性、功名、文章)的持存和延續來超越時間。在三立模式(立德、立功、立言)中,立言是最有現實操作性也最容易把握主動權的不朽方式,這種不朽無疑是精神性的。立言有多種形式,從所立之言的內容和方式來分,有子史立言和文章立言;從立言所用的載體材料分,有著作書寫和金石鐫刻等形式。但不管是以何種方式立言,無疑都是基於這樣一種認同:作為精神主體的人能夠通過文字的方式對抗不斷消逝的時間,精神生命以文字載體的形式在時間隧道裏穿行,從而得以超越生命自身的有限性。文字記錄了作者的生命形跡和精神曆程,並且能夠逸出精神主體的肉身,在慢慢的時間長河中開出一種延續性。當然,通過文字著述的方式獲得不朽還蘊含著一個不可或缺的要素,那就是讀者。也隻有後世無數讀者的不斷介入,再次進到作者的精神世界中,這種所謂的不朽才有可能真正實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