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東的扇麵畫之所以讓人為之動容,不僅僅是因為形式本身所達到的技術高度,而且還導源於這些形式所虛構的獨立時空。美國符號學美學家蘇珊·朗格認為,藝術以其形式因素虛構一個生命幻象,繪畫建構的是虛幻的空間,音樂則創造一段虛幻的時間。在這個獨立的時空當中,藝術實踐主體會暫時從現實的世俗時空中抽身而出,共享這個符號世界中的自由。實際上,何東的山水畫中所呈現出來的那種安閑、靜謐、可居可遊的世界早在宋人那個時代就已然是一種理想了(或許從來就沒有真正存在過),更何況是千載之下的今天。正如席勒區分出“素樸的詩”與“感傷的詩”,唯有逝去的才會成為一種被追憶的理想。因此,何東的山水畫不可避免地會流露出一絲淡淡的傷感,這種浪漫化的傷感會因為形式本身的愈完善而變得更加明顯,這是藝術家借助藝術對時空的超越,也是超越所帶來的存在意義上的吊詭。
何東天縱穎慧,才高情長,且敏而好學,將來的前途不可限量。我們共同期待他的更大成功。
(何東,《書法報》記者、編輯,湖北省書法家協會會員)
筆耕火種情鑄大愛—徐會鎮陶瓷繪畫藝術賞鑒
藝術評論是一件讓人頗費思量的事情,尤其是像陶瓷繪畫這類技術含量較高且不易為外人所知的藝術,要想探索其中的奧賾、會解其中的神妙,若非浸淫已久,曉其法門,是斷不可妄加揣測,隨意評騭的。然而我想,既然是藝術,它總是人完成的,總是要表達情感並與人相溝通的,隻不過它是運用某種特定的藝術語言或形式符號與人交流。在藝術作品中流露出來的,不僅有藝術家彼時彼地的喜怒哀樂、所思所感,還有藝術家的氣質脾性、人格情操、精神軌跡,甚至是其整個的生命行程。質言之,從作品中我們可以見出藝術家的性情與心胸,天分與稟賦、學養與風格。從這個角度來說,評論藝術,就是經由藝術作品與藝術家對話,尋求精神的感染與心靈的共鳴。以此為旨歸,我們或許可以嚐試走進徐會鎮的陶藝寶殿,一窺其中的幾微要妙。
一童心慧眼,天機爛漫
孟子說,評詩要“知人論世”,亦即在評價一個人的藝術作品之前,首先要充分了解這個人。西漢大儒揚雄又提出“心聲心畫”說,此二論暗合,遂成就後世流衍甚廣的“文(藝)如其人”說。錢鍾書對此說抽絲剝繭,認為文(藝)與人不可機械對等,非文(藝)之內容與人之德性相若,而乃文(藝)之形式與人的脾性氣質相符,洵為中的之論。然千載之下,古人賞評文藝,最汲汲於“文(藝)如其人”者,恰在於人的德性。《周易》謂“修辭立其誠”,亦著意於此。以書法論,顏魯公為終唐一代書壇皂領,宋四家中取蔡襄而舍蔡京,與書家高尚之人格、良善之德性密不可分。鄙意以為,就人與藝的關係而言,最後都逃不過一個“真”字,表現在藝術家的性情行止中,便是明代思想家李贄所謂的“童心”,其言曰:“夫童心者,真心也。……絕假純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若失卻童心,便失卻真心;失卻真心,便失卻真人。人而非真,全不複有初矣。”(《童心說》)李贄的童心說是強調文學要存真去偽,大膽表達作家內心的真實情感,反對假道學。事實上,不僅文學需要“童心”,其他藝術也需要這種純真的“一念之本心”。正是這個“童心”,成了我們判定一個藝術家真偽高下的試金石。
與徐會鎮先生交往稍久,便能感受到他為人的率真與誠樸,但這種“真”與“誠”似乎不是洞察世事、閱盡炎涼之後的退守之策,而是他與生俱來、不事雕飾的自然本心,也即“童心”。徐先生並不是不諳世事、遺世獨立的精神鬥士。他在景德鎮美協擔任秘書長一職多年,現在又擔任景德鎮書畫院要職,業內圈外之人,或是知音之賞,或是逐利幹名,他都應對裕如,圓融無礙。應該說,他對生活有著真切的體驗,對人事有著深層的領會,甚至可以說,他幾乎做到了和光同塵。但他顯然不是隨波逐流的庸碌之輩,他待人應物卻不累於物,謙恭內斂卻又傲骨錚錚,這使得他能夠與流俗的“藝術家”之間劃清界限。他用情精專,矢誌於陶藝三十餘載,卻始終未被時下風行的“陶瓷經濟”迷惑自己的心誌。在他從藝的漫長歲月裏,他的快樂似乎很單一,平日創作的時候隻有一架老式的收音機陪伴自己。在別人馳騖於金錢、官爵、美女、虛名,不斷往生命之舟上添加重荷的時候,他卻反其道而行之,主動遠離這些名韁利鎖。在這方麵,別人做的是加法,他卻在做減法。老子說:“為學日益,為道日損。”流俗的“藝術家”終其一生做加法,為名利而學藝;而真正的藝術家卻是先做加法後做減法,由技而道,返璞歸真。正如莊子所言:“耆欲深者,其天機淺。”徐會鎮深諳人生加減法,隻有祛欲存真,澄懷觀道,快樂的源泉才會滔滔汩汩。
惟去利祿之心而存本己之“童心”,藝術家才有可能對世界、生活保持一種鮮活、豐富且持久的審美感受,此即古人常說的“興感”。因有“童心”,是有“慧眼”。以“慧眼”觀世界,則“青青翠竹,盡是法身;鬱鬱黃花,無非般若”。徐會鎮的繪畫題材非常廣泛,時令果蔬、花鳥蟲魚、駿馬虎兕、梅蘭竹菊、侍女喇嘛、高僧大德、雲海林莽等等,都是他常涉及的對象。在他筆下,我們常常可以見到憨態可掬的群虎、激越恣肆的駿馬、悠遊自樂的魚群、合力轉丸的蜣螂、踏雪登枝的山鳥、奮力相搏的雄雞、秋園蹁躚的彩蝶……,所有這些無不顯出一種爛漫的生機和活力。徐會鎮的人物畫尤其見功底,他早年在大學裏受過嚴格的美術專業技能訓練,基本功非常紮實,此後又沉浸於西洋油畫多年,經過二十餘載的千錘百煉,最終成就出類超群的丹青之功。他的人物工筆,構圖精雅,設色明麗,筆觸細膩,善於表現人物的不同情態。其筆下的仕女,個個蛾眉星眸、朱唇緋頰,婀娜嫵媚,可見肌膚之麗。相較而言,徐會鎮更善於表現佛教人物。在他的工作室裏,懸掛著幾幅大件的佛教人物瓷板畫。這些瓷板畫在題材運用和表現方式上與以往常見的佛教瓷板畫不同。就當代佛教題材的陶瓷繪畫而言,大多數是表現觀音聖像、南無阿彌陀佛、羅漢等,或是以某個佛教故事作為繪畫內容,畫麵中的人物多是莊嚴肅穆、瘦骨清像,且以一位菩薩居多。徐會鎮的佛教人物畫主要表現高僧大德參佛悟禪的生活場景,人物多為二至三個。他們或效法伯牙與鍾子期,臨溪雅奏;或聚於菩提樹下,采摘山果;或是相倚互靠,笑談世相。其中有一幅頗得佛禪真諦。畫麵上一位胖和尚跣足敞懷,靠著一棵歪脖古樹小憩,身後一個小沙彌為其掏耳朵,胖和尚咧嘴斜眼,長眉飛動,甚為傳神。畫麵右側一位和尚手持孔雀毛,會心一笑。如果說二位高僧臨水聽琴還有些出世的味道的話,那這幅充滿生活氣息的“掏耳圖”則極富人間情味,這恰恰符合佛禪的妙旨。所謂行住坐臥皆是修禪證道的法門,隻要不執一物,任何法相皆能立顯真如佛性。從畫麵中可以看出,這裏的高僧並非不食人間煙火的佛門衛道士,而是勘破生命的秘密且與萬化同體的真正了悟者。他們相貌粗憨,甚至有些呆傻,但都顯出一份“童心”,正是因為這顆“童心”,他們才能以“慧眼”觀世界,而這也正是作者的“童心慧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