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和而不同”——胡適與周作人
1919年春天,周作人在《新青年》六卷二號發表新詩《小河》:
一條小河,穩穩地向前流動。
經過的地方,兩麵全是烏黑的土;
生滿了紅的花,碧綠的葉,黃色的果實。
一個農夫背了鋤來,在小河中間築起一道堰。
下流幹了;上流的水被堰攔著,下來不得;
不得前進,又不能退回,水隻在堰前亂轉。
水要保他的生命,總須流動,便隻在堰前亂轉。
堰下的土,逐漸淘去,成了深潭。
水也不怨這堰,——便隻是想流動,
想同從前一樣,穩穩地向前流動。
一日農夫又來,土堰外築起一道石堰。土堰坍了;
水衝著堅固的石堰,還隻是亂轉。
堰外田裏的稻,聽著水聲,皺眉說道:
“我是一株稻,是一株可憐的小草,
我喜歡水來潤澤我,
卻怕他在我身上流過。
小河的水是我的好朋友;
他曾經穩穩的流過我麵前,
我對他點頭,他向我微笑。
我願他能夠放出了石堰,
仍然穩穩地流著,
向我們微笑;
曲曲折折的盡量向前流著,
經過的兩麵地方,都變成一片錦繡。
他本是我的好朋友,
隻怕他如今不認識我了;
他在地底呻吟,
聽去雖然微細,卻又如何可怕!
這不像你我的朋友平日的聲音,
被輕風攙著走上沙灘來時,
快活的聲音。
我隻怕他這回出來的時候,
不認識從前的朋友了,
便在我身上大踏步過去;
我所以正在這裏憂慮。”
田邊的桑樹,也搖頭說:
“我生的高,能望見那條小河,
他是我的好朋友,
他送清水給我喝,
使我能生肥綠的葉,紫紅的桑葚。
他從前清澈的顏色,
現在變了青黑;
又是終年掙紮,臉上添許多痙攣的皺紋。
他隻向下鑽早沒有工夫對了我點頭微笑;
堰下的潭,深過了我的根了。
我生在小河旁邊,
夏天曬不枯我的枝條。
冬天凍不壞我的根。
如今隻怕我的好朋友,
將我帶到沙灘上,
拌著他卷來的水草。
我可憐我的好朋友,
但實在也為我自己著急。”
田裏的草和蝦蟆。聽了兩個的話,
也都歎氣,各有他們自己的心事。
水隻在堰前亂轉;
堅固的石堰,還是一毫不搖動。
築堰的人,不知到哪裏去了。
周作人晚年對這首詩作了這樣的解釋:“鄙人是中國東南水鄉的人民,對於水很有情分,可是也十分知道水的厲害,《小河》的題材即由此而出。古人雲,民猶水也,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法國路易十四雲,朕等之後有洪水來。其一戒懼如周公,其一放肆如隋煬,但二者的話其歸趨則一,是一樣的可怕。”
胡適激賞這首詩,在《談新詩》中予以甚高的評價:“這首詩是新詩中的第一首傑作,那樣細密的觀察,那樣曲折的理想,決不是那舊式的詩體詞調所能達得出的。”
1918年,周作人發表重要文章《人的文學》。所謂“人的文學”,周作人的定義如下:“用這人道主義為本,對於人生諸問題,加以記錄研究的文字,便謂之人的文學。”對作為根本的“人道主義”,周作人也做了特別說明:“我所說的人道主義,並非世間所謂‘悲天憫人’或‘博施濟眾’的慈善主義,乃是一種個人主義的人間本位主義。這理由是,第一,人在人類中,正如森林中的一株樹木。森林盛了,各樹也都茂盛。但要森林盛,卻仍非靠各樹各自茂盛不可。第二,個人愛人類,就隻為人類中有了我,與我相關的緣故。墨子說,‘愛人不外己,己在所愛之中’,便是最透徹的話。上文所謂利己而又利他,利他即是利己,正是這個意思。所以我說的人道主義,是從個人做起。要講人道,愛人類,便須先使自己有人的資格,占得人的位置。耶穌說,‘愛鄰如己’。如不先知自愛,怎能‘如己’的愛別人呢?”
胡適盛讚《人的文學》,認為,這篇文章是當時關於改革文學內容的一篇最重要的、平實而偉大的宣言。胡適說,中國新文學運動的理論隻有兩個,一個是要建立一種“活的文學”,另一個就是要建立一種“人的文學”。在胡適眼中,周作人《人的文學》是新文學理論綱領性的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