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1 / 3)

他們像老朋友一樣互相問好,又像陌生人一樣互相詢問對方的情況。寒暄中,都想從對方口中確定什麼,又刻意回避著什麼。崔揚極力掩飾自己的傷感。韓柳看到他眼角的淚光,恨恨地想:假惺惺。不知不覺一個小時過去了,崔揚的電話響了,他起身對韓柳說:“我得走了,那邊有事,明天再來看你。”又禮貌地同柳敏芝道別,同病房其他人道別,然後一邊打電話,一邊走了出去。

韓柳仰望著正往自己身體裏輸液的藥瓶子,許久許久沒緩過神來。

“沒想到,崔揚會在這兒。”柳敏芝感歎地說。見女兒不說話隻發呆,便也不再說什麼,走進衛生間洗衣服。

韓柳的靈魂出殼了。她的心,她的人,她全身的每一個細胞,都在飛速倒流,倒流回到那段很久很久以前的歲月裏。那段歲月裏發生的故事潮水一樣漫上來,灌滿了她的腦海。她以為自己已經全忘了,原來有些記憶是永遠也抹不掉的,你越想忘記的東西反而記得越清晰。那些記憶不過是被她原封不動地存在記憶最深處,因為怕疼,所以從未觸及。現在他的出現,打破了封印,塵封的往事一件件地在她大腦裏閃現,把她的心攪得亂亂的,一會兒想哭,一會兒又想笑。混亂的大腦讓她躁動不安,又讓她疲憊不堪,她發起燒來,人漸漸迷糊。

崔揚的臉如同他穿的白大褂,毫無血色。他穿過走廊,走下樓梯,匆匆通過伸向心外科的水泥路,但他的大腦和內心卻無法保持這種冷峻,記憶中的畫麵清晰地在他腦海一一閃過。

他一直引以為傲的這顆聰明智慧的大腦,記憶力實在是超常的好。在他讀書時,那些奇特怪異的醫學術語、藥品名稱,其他人總是混淆不清,費神費力地去記憶仍無濟於事,他卻能輕鬆記住,如同電腦,隨用隨取,毫厘不爽,工作以來也幾乎沒出過差錯,這都要歸功於他聰明嚴謹的大腦。與此同時,許多讓人痛苦的想要忘記的事情也會牢牢地儲存在他的記憶庫裏,比如韓柳。如果說人的一生是一個生命小宇宙,那麼有的人是你的太陽,比如父母,他們會持續不斷毫無保留地給你溫暖和支持;有的人是你的月亮,在黑夜裏為你指引方向;更多的人像滿天閃爍的繁星,靜靜地裝飾著你生命的天空,不會引起你的注意,也不會給你留下深刻的印象。而韓柳像一顆閃亮的流星,短暫而絢爛地劃過他生命的天空,帶給他極大的好奇、震撼,讓他無法轉移視線。那一眼似乎凝聚了他生命中所有的力量,所有的快樂,所有的悲傷。

一眼一生難忘。

第一次見到韓柳,是1984年,她大約兩三歲,隨著父親從部隊轉業回到小鎮。那時,改革的春風還沒吹動古老的小鎮,破舊的小鎮滿街除了黑色就是灰色。而洋娃娃一般的韓柳出現在他眼前時,不亞於外星人帶給他的震動和驚訝,她是那麼稚嫩可愛,超凡超俗,聰慧機靈。他覺得她像太陽一樣讓他眼前一亮,甚至照亮了整個小鎮,激勵起他對某種美好生活的向往。

而王成峰的出現更刺激了他,讓他堅定了這種向往。他與馮秋紅本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好朋友,哥們也好,姐們也好,反正覺得對方是自己生命中的一個重要角色,沒有什麼其他想法,即使有,也是沒有長大的模糊不清的,但王成峰的出現讓他們的關係遭到了致命的撞擊。

王成峰與韓柳一樣沒有小鎮的傳統風範,但韓柳帶給人的是清新美好舒適的感覺,而王成峰帶給人的則是傲慢霸道流裏流氣令人不舒服的感覺,他的長頭發、喇叭褲、手表、永久牌自行車,都讓崔揚討厭。剛開始,崔揚是羨慕的,他做夢都想擁有那些奢侈品,後來秋紅跟王成峰好上了,他就恨王成峰搶走了他的秋紅,也恨秋紅三心二意,愛慕虛榮。反正那時他很痛苦,覺得秋紅不應該跟王成峰。後來他的母親察覺後,便搬了家,從此離開了秋紅,離開了王成峰,離開了韓柳。離開後,他想把他們忘掉,把所有的精力投入到學習中,他知道隻有考上大學,才能過上他夢想的高品質的生活。

他果然忘了秋紅,後來聽說她死了,他除了有對一個生命逝去的歎息,竟然沒什麼感覺。

進入大學後,他的人生開始蛻變。首先從穿衣吃飯等小事上他努力向城市人靠近,每天將頭發理得整齊光亮,手臉收拾得幹幹淨淨,還抹上了香香的化妝用品。他將在小鎮穿的衣服一概丟棄,換上了城裏人穿的流行時裝,言語和行為也刻意向城裏人學習。隨著時間的推移,他慢慢丟開了小鎮烙在他身上的呆滯、羞澀、膽怯的印跡,培養出了慷慨大度、彬彬有禮的氣質。行走在繁華繽紛的省城裏,他出人頭地的欲望一天天膨脹,幾年大學生活讓他徹底的脫胎換骨。

當然,他最看重的還是學業,成績好是他從小到大最驕傲的資本。在大學裏,別的同學自由散漫,放鬆對學習的要求,他不屑與他們為伍,他要成為醫學界一顆耀眼的新星。當別的同學跳舞、唱歌、遊玩、談戀愛時,他卻每天在課堂、圖書館、解剖室、試驗室泡著,潛心學習研究,越鑽得深越自信,越發覺得自己是一位醫學奇才。廢寢忘食地鑽研,讓他變得沉穩、冷峻、不苟言笑,與人交談話語也少,一般的事情到了他這裏,他簡短幾句話就能一語中的。那時無論男人還是女人,在他眼裏就是一堆器官,男性荷爾蒙在他體內那幾年似乎被冰凍了一般,直到他遇到長大後的韓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