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謐像煙霧一樣蔓延,無聲無息籠罩了兩人頭頂的一小片天空。多麼適合傾談的氣氛。
陳揚的思維大多數都像他的眼神一樣銳、一樣冷,像一把精確的手術刀,沒有貴重的刀鞘或是花哨的招數,簡單直接,一擊必中。譬如現在,葉祺等了他一會兒,等來一個匕首般的問句:“你究竟有多在乎這些虛名?”
葉祺的唇角慢慢勾起,微妙的弧度:“我不在乎。真的,可能你聽著有點矯情,但我真的是不在乎。”
陳揚默然點頭,又道:“我想你也是不在乎。那你累麼,老這麼奔波勞苦。”
葉祺最大限度地舒展身體,簡直要跟長椅渾然一體:“累啊,能不累麼。但我總覺得我跟這個世界毫無關係,我很早就選擇了一個截然不同的視角,它會帶來很多負麵的效應,例如我沒有多少熱忱可以拿來給別人。所以我對旁人有愧疚,我會做很多事來維持一個……嗯,盡職盡責的表象,該我做的我都去做,該我爭的我都去爭,這樣我就放心了,我可以縮回我的世界裏去,比較心安理得。”
嗬,看得真夠透徹的。陳揚在心裏把他這席話大卸八塊,再一塊一塊拚裝起來,最後還原一個完整的葉祺,四肢齊全,笑容可掬。原來如此。
居然會心癢,他沒有按捺:“那我呢,你怎麼看我。”
葉祺爽朗地笑起來,無聲卻肆意,轉過頭認真看進他眼裏,仿佛揉碎了一夜的星芒:“你啊,你連自己的問題都沒糾結好,別提外部的問題了。”
陳揚不置可否,頓了頓,問:“你就不糾結了?”
葉祺雙手交握,仰臉枕在自己手心裏,千帆過盡的語氣:“我?我連自己是什麼東西都不知道……”
陳揚最痛恨遊戲人生的態度,卻一時找不出如何責備他,隻好隨便踢過去:“怎麼說話呢你。”
被攻擊對象適時地一躍而起,伸手拉他一把,步履輕快地往教學樓走:“走吧,再瞎扯咱這夜宵都快風幹了。”
認識了不過幾個月,陳揚卻覺得他的背影無比熟悉,好像已經看過無數次、守望了無數個春秋。陳揚總在執著地向內剖析自己,從來不怕血肉模糊,所謂傷痛與無奈,不過因為得不到的一向矜貴。可葉祺不同,他什麼都不要,他不斷地向人世索取,隻為了轉眼可以將它們撕碎了扔在風裏。
很奇怪的滄桑感,就蘊藏在葉祺年輕而挺拔的背影裏,讓他不由自主想去證明些什麼給他看,奉上世上最明亮、最美好的事物,給他一個理由重新相信希望。
不,也許不是希望。葉祺從不缺乏相信的能力,也從不缺乏值得為之努力的希望。他什麼都願意相信,什麼都可以接受,毫無怨言,勇往直前。他把自己所有的棱角都磨圓,成為一顆表麵光潔的鵝卵石反射著一切光源的輝煌,本身卻沉寂。
但這也就意味著,他什麼都不在意。自古多情必無情。
其實組隊對付一個學校裏的比賽項目是個不斷挑戰疲勞極限的事件,尤其是你白天沒空的情況下。大學生活說白了也就那麼回事兒,能提供給你揮霍光榮與夢想的沃土比樓下那花壇麵積還小,要麼你視若珍寶默默耕耘,要麼你視若無睹袖手旁觀。
眼下這群神經病算是跟這比賽杠上了,通宵到了第三天夜裏,連陳揚這種習慣了淩晨三四點被緊急集合拖到訓練場上跑個三五公裏的人都已經累了。
外麵在下雨,細密而寒冷的液滴自深灰色的雲層中傾瀉而下,一直對著鍵盤工作的葉祺抓起椅背上的外套草草披上,順手把陳揚那件捂到他頭上。
幾個小時前於娉婷來過一個電話,被陳揚自己下手摁掉了。還有袁素言打給邱礫的電話,他一頭紮在數據裏恍若未聞,最後還是陳揚接了。不過幾句話便掛斷,陳揚把手機放回邱礫手邊,還開了幾句玩笑說這樣的女朋友真正難得。
其餘的時間,便都是無邊的靜。機械表被摘下來盤踞在桌上,詭異的角度折射著日光燈青白的幽光,秒針一圈一圈孤獨地走著,沒人有那閑工夫去瞄一眼。
突兀地,邱礫聲調古怪地叫了葉祺一聲:“那個……我剛才給你那組數據有問題。”
葉祺寫得神思昏聵,眼皮都沒抬一下,很自然地接口:“嗯,哪幾個?”光標已經回溯到三頁紙之前的數據上準備修改。
邱礫略垂了頭沒有直視他,聲音也低下去:“全都有問題,我初始參數輸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