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奕在美國待了一年多,日子過得很平靜。
當初他從成都軍區退伍辭職回到上海,整個精神狀態一塌糊塗。循環往複,不是靠吃藥去戒酒就是靠喝酒去戒藥,人到了家門口硬是沒敢進去,生怕一副千瘡百孔的慘狀嚇著了父母。多虧陳揚幫了他一把,動用自己的關係找了靜養的地方和合適的醫生,並且支持他出國留學的想法。
陳揚大度得人神共憤,連陳飛都表示不能理解。
據說那時候陳飛把陳揚罵得滿頭狗血,陳揚一言不發,等陳飛爆發得差不多了才說出這麼一句話。
“放別人一條生路也是放自己一條生路。哥,你不知道,我天天都想去死。”
這話說得夠軟,也夠狠。陳飛最後是捂著眼睛走的,從此再不過問。
韓奕臨走之前,陳揚心平氣和去機場送他。雖然永遠不可能相逢一笑泯恩仇,但韓奕好歹不至於被自己逼瘋,也算是皆大歡喜了。
過完了韓奕這一關,陳揚總算意識到他自己就是個爛攤子,再不收拾幹淨早晚灰飛煙滅。所以他敢去追葉祺,他敢去重複當年的一往而深,他隻是疼得太厲害,終於受不了了。
韓奕進入美國一流的醫學院,憑著以往的從業經驗和紮實的理論功底,一切都順風順水。早就在美利堅國土上紮根的琰琰找到了他,度盡了劫波之後兩個人還是走到了一起,平平淡淡才是真。
訂婚前夕,韓奕趁著敬告父母的機會回到上海,迫不及待想要解開過往遺留的最後一個心結。
見到韓奕通常都意味著禍事,陳揚一味盯著自己麵前的咖啡杯狂看,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韓奕是最先到的,點好了三人份的咖啡放在了桌上,所以他除了不去喝之外也不好說什麼推辭的話。
葉祺很快也到了,掃了一眼桌上的東西先叫來了服務生:“上一份熱可可,沒有的話就隨便什麼水果茶。”
韓奕身上風塵仆仆的氣息還沒有散盡,這時看著葉祺落座後極其自然地移開了陳揚麵前的杯子,竟然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你們……”
陳揚心平氣和地回答:“沒什麼。說吧,什麼正事。”
當年老爺子死前曾經分別召見過他們三個和陳飛,就像一股決絕的力量從此扭轉了他們每一個人的生活軌跡。之後陳飛雷厲風行地處理了韓奕的調動事宜,因此隻有陳然跟他說的話是大白於天下的,無非是好生安排韓奕的工作雲雲。
韓奕自己兜兜轉轉終於看開了不少,臨訂婚前死活想挖出另外兩場談話的內容來。經曆過一段過於凝重的歲月之後,他需要一個正式的告別,而不是不明不白地就讓它隨風而逝。
陳揚的手死死握在冰冷的杯壁上,冰飲的水滴從指縫間流淌下來,但他渾然不覺。
“我爸……他跟你說了什麼?”
淡淡金陽灑在靠窗的桌麵上,韓奕借扶額的動作遮住大半的光線,依稀是無奈回望的姿態:“他給了我一筆錢,讓我不要告訴任何人。他希望我在合適的時候能完成中斷的學業,還說我……”
韓奕的眼睛沒有聚焦,語意愈發苦澀:“那些話,我沒有一句是當得起的。所以我……”
陳揚迅速地打斷他:“所以你在成都軍總差點沒把自己弄進了精神病院,我們都知道了。我爸那天找我說得很簡單,說他對我失望透頂,他絕不會祝福我今後的道路。”
在場的另外兩個人都點頭,因為沒有任何意料之外的情節。
然後陳揚和韓奕都看著葉祺,誰都不開口問,但實實在在地集中了所有的壓力施加給他。
韓奕的目光裏寫著多年前的那種憂鬱,半是不甘半是認命的憂鬱。而陳揚隻是深定地凝視他,好像要在他的靈魂裏挖出最晦暗的那部分,哪怕扯得血肉模糊也不容許他繼續逃避。
“我可以不說麼。”
韓奕苦笑:“我沒有資格說不可以。”
陳揚一聲不吭,目不轉睛依然那麼看著他,幾乎把他釘死在原地。
葉祺用力地閉了閉眼,慢慢舒張了一下完全涼下來的手指,隨即用從未有過的狠厲神情盯住了陳揚:“你爸,他咒我。”
“所有你們想得到的,或者想不到的,惡毒的話他都拿來咒我。我當時根本不覺得他是一個將軍,他簡直是……歇斯底裏了,要不是沒力氣他一定會把抓得到的東西全部砸過來。他說我毀了陳揚,糟蹋了他的希望,他死也不會原諒我。”
這些字句在葉祺的心裏發酵、腐爛,終於轉述出來時卻平靜得不可思議。世事,向來荒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