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田正言書”
伏聞詔書以執事直諫院,不勝喜賀。夫以執事蓄才美,知古今,力學,善論得失法度,朝廷固以公卿待執事,不止為諫官也。然鞏區區致喜賀者,亦有雲也。方今內外居位之士以千數,貴者賤者舉措趨向一本於苟且,天下沒沒,日就衰缺,慮終不可更興起,四方每見用一偉人,則皆曰:“是人也,天子特達用之,其能使古道庶幾可複見乎?”群臣,思見其為國家興太平也。天子既以此望之,而又為公卿大夫侍從司計謀持紀綱之臣,是宜朝拜職而夕建言,使四方聞之,皆曰:“天子明於知人,而群君子不負天子之知、天下之望矣。”其久而默,默而自欺也。豈國家用賢者意適然哉?四方有司論而疑,且歎息者矣。
始者執事為天下主軍畫在外,朝之士大夫,每禁林台閣有虛位,則人人皆意執事宜為之,至今而乃為諫官,非大位,然論議一皆司之,則非大位,乃大任也。諫官剛果有氣節,不浮沉,則得失利病,上無不聞,下無不達也。諫官與時俯仰,則天下之事,上欲聞而不悉,下欲言而不通矣。非直如此,又且導其惡聞下之言,畏言上之事矣。
曆觀前世之得失,而察當時諫官有言與否,則為諫官賢不肖立定是則:凡居其職者,固以一人之身而係天下之得失,當萬世之是非也,其重較然者。於內外之利病,主雖力行之,其事不可,則宜爭而舍之;主雖力止之,其事當然,則論而行之。不聽,則繼言之。又不聽,至於再三,則釋其位而去矣可也,固非謂從時重而向背者也。
今世有為諫官者,設曰:“吾某日言某事,吾塞責矣。”及章下而省其言,不過趑趄簿書畦隴閑淺事,一紙之中尚十七八避就時人喜怒,不然則迂僻誕幻而不可世用者也。又有居其位而不聽,又不引去者,天下以為是非固不論而易明也。
今如執事者,始自舉曰賢而能諫諍,天子以為然而遂用之。今用矣,雖欲因循畏避自同於眾人,固不可也。然世倘有不顧其不可而為之者,則執事豈曰:“是人也,是徒以一時文字聲名傾四海而取進耳,乃世之以浮道相悅附而蹈利者之所為,非有誌者所忍肆也。”
昔漢有公孫、杜欽、鄴、穀永,皆賢良選用,計其一時之名跡,不滅於今世也,其才豈盡不及今人哉?當時既得名位,而終於無所開陳,以至於泯泯其始於人而以為安矣。由今觀之,則諛之跡固不可掩也,後人已見其如此,又忍循其邪徑乎?竊計須自擇也。
天下自唐天寶以來,上下汲汲,以謀相傾,材力相長,雄兵相製伏。百姓靡靡,日入於困窮。生於困窮,欲勿為罪戾,不可得也。今刑日煩,而民愈薄,利愈竭,而用不足,人益困,而斂未休,可為太息。
執事既居得言之任,將終為身謀而已,則鞏言雖切何用?若欲興太平,報國家,則願無容容而隨俗也。矧執事計當世之得失已詳矣,忿世俗之垢玩有素矣,士君子用舍、去就、輕重之分,又豈不盡知而熟曉也?鞏是以聞成命而不覺喜,且以為賀也,想日夕當有言,故陳區區,少助思慮。今世布衣多不談治道,鞏未嚐一造而輒吐情實,誠有所發憤也。伏惟不甚怪怒而省察之。〈輯自《聖宋文選》〉
“上歐蔡書”
鞏少讀《唐書》及《貞觀政要》,見魏鄭公、王之徒在太宗左右,事之大小,無不議論諫諍,當時邪人庸人相參者少,雖有如封倫、李義府輩,太宗又能識而疏之,故其言無不信聽,卒能成貞觀太平,刑置不以,居成康上,未嚐不反複欣慕,繼以嗟惜,以謂三代君臣,不知曾有如此周旋議論否?雖皋陶、禹、稷與唐舜上下謀謨載於書者,亦未有若此委曲備具。頗意三代唐舜去今時遠,其時雖有謀議如貞觀間,或尚過之,而其史不盡存,故於今無所聞見,是不可知,所不敢臆定。繇漢以降至於陳、隋,複繇高宗以降至於五代,其史甚完,其君臣無如此謀議決也,故其治皆出貞觀下,理勢然爾。竊自恨不幸不生於其時,親見其事,歌頌推說,以飽足其心。又恨不得升降進退於其間,與之往複議也。自長以來,則好問當世事,所見聞士大夫不少,人人惟一以苟且畏慎陰拱默處為故,未嚐有一人見當世事僅若毛發而肯以身任之,不為回避計惜者。況所係安危治亂有未可立睹,計謀有未可立效者,其誰肯奮然迎為之慮而己當之邪?則又謂所欣慕者已矣,數千百年間,不可複及。
昨者天子赫然獨見於萬世之表,既更兩府,複引二公為諫官。見所條下及四方人所傳道,知二公在上左右,為上論治亂得失,群臣忠邪,小大無所隱,不為錙銖計惜,以避怨忌毀罵讒構之患。竊又奮起,以謂從古以來,有言責者自任其事,未知有如此周詳悃至,議論未知有如此之多者否?雖鄭公、王又能過是耶?今事雖不合,亦足暴之萬世,而使邪者懼,懦者有所樹矣,況合乎否,未可必也。不知所謂數百千年已矣,不可複有者,今幸遇而見之,其心歡喜震動,不可比說。日夜庶幾,雖有邪人、庸人如封、李者,上必斥而遠之,惟二公之聽,致今日之治,居貞觀之上,令鞏小者得歌頌推說,以飽足其心;大者得出於其間,吐片言片辭,以托名於千萬世。是所望於古者不負,且令後世聞今之盛,疑唐舜、三代不及遠甚,與今之疑唐太宗時無異。雖然,亦未嚐不憂一日有於冥冥之中、議論之際而行謗者,使二公之道未盡用,故前以書獻二公,先舉是為言。已而果然,二公相次出,兩府亦更改。而怨忌毀罵讒構之患,一日俱發,翕翕萬狀。至於乘女子之隙,造非常之謗,而欲加之天下之大賢,不顧四方人議論,不畏天地鬼神之臨己,公然欺誣,駭天下之耳目,令人感憤痛切,廢食與寢,不知所為。噫!二公之不幸,實疾首蹙額之民之不幸也!
雖然,君子之於道也,既得諸內,汲汲焉而務施之於外。汲汲焉務施之於外,在我者也;務施之外而有可有不可,在彼者也。在我者,姑肆力焉至於其極而後已也;在彼者,則不可必得吾誌焉。然君子不以必得之難而廢其肆力者,故孔子之所說而聘者七十國,而孟子亦區區於梁、齊、滕、邾之間。為孔子者,聘六十九國尚未已。而孟子亦之梁、之齊二大國,不可,則猶俯而與邾、滕之君謀。其去齊也,遲遲而後出晝,其言曰:“王庶幾改之,則必召予。如用予,則豈惟齊民安,天下之民舉安。”觀其心若是,豈以一不合而止哉?誠不若是,亦無以為孔孟。今二公固一不合者也,其心豈不曰“天子庶幾召我而用之”,如孟子之所雲乎?肆力焉於其所在我者,而任其所在彼者,不以必得之難而已,莫大斯時矣。況今天子仁恕聰明,求治之心未嚐怠,天下一歸,四方諸侯承號令奔走之不暇,二公之言,如朝得於上,則夕被於四海,夕得於上,則不越宿而被於四海,豈與聘七十國,遊梁、齊、邾、滕之區區難艱比耶?姑有待而已矣。非獨鞏之望,乃天下之望,而二公所宜自任者也。豈不謂然乎!
感憤之不已,謹成《憶昨詩》一篇,雜說三篇,粗道其意。後二篇並他事,因亦寫寄。此皆人所厭聞,不宜為二公道,然欲啟告覺悟天下之可告者,使明知二公誌。次亦使邪者庸者見之,知世有斷然自守者,不從己於邪,則又庶幾發於天子視聽,有所開益。使二公之道行,則天下之嗷嗷者,舉被其賜,是亦為天下計,不獨於二公發也,則二公之道何如哉?嚐竊思更貢舉法,責之累日於學,使學者不待乎按天下之籍,而盛須土著以待舉行,悖者不能籍以進,此曆代之思慮所未及,善乎,莫與為善也。故詩中善學尤具,伏惟賜省察焉!〈輯自《聖宋文選》、《南豐文粹》〉
“代上蔣密學書”
夫蜀之奢聞天下,蜀之守前後相望,皆遂其俗而已,豈以儉為不美耶?蓋蜀之守既貴重,而奢者人情之所便也,遂其俗者蜀人悅,而美名之所歸也。彼席貴重之勢,行所便而得美名,蓋常人之所奔走也,夫誰肯舍而為儉哉?然不知夫推理而行儉者亦樂也。變其俗而治,其始也,民雖疑且恐,且指日以謗;其終也,必化以服,則美名安得而不歸哉?是其為美名也,君子之所名,窮萬世而不滅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