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挺經》?”幕僚中有人小聲地念著。有的在交頭接耳,悄悄地議論。
“好奇怪的書名。”
“從沒聽人說過。”
“《挺經》有二十四條經文,我先給你們講第一條。”曾國藩放下小湯碗,右手作五指梳,緩緩地梳理著胸前的長須,慢悠悠地說,“荷葉塘有個老頭,一天,家裏來了貴客。老頭叫兒子到蔣市街買酒菜款待客人。兒子挑一擔空籮筐出去了,一直到太陽偏西還不見回來。老頭子急了,自己出門去找。在半路一丘水田田塍上遇到了兒子。”
曾國藩說到這裏停下來,又端小碗喝湯。大家尖起耳朵聽著,不知老頭的兒子買東西和“挺”有什麼關係。“誰知兒子擔著一擔東西站在那裏,在他對麵也站著一個挑擔子的人。兩人你望著我,我望著你,都不動。老頭一見急壞了,板起麵孔罵兒子,‘你這不成器的東西,家裏等你的酒菜,等得人都跳起來了。你卻死了一樣地站在這裏不動,你到底要做什麼?’兒子委屈地說,‘他不讓我過去。’老頭對那人說,‘兄弟,你下田放他過來吧!’那人怒道,‘你好偏心!你為什麼不叫他下田,放我先過去呢?’老頭說,‘兄弟,你人高,他人矮,你可以下田,他不能下田;再說你是雜貨,他是吃的東西,你的貨可以浸水,他的貨不能浸水。’那人越發氣了,‘你看不起我的貨!他小我大,他越要讓我,我不能讓他。’老頭也氣了,‘罷,罷!隻有我下田了。’老頭脫去鞋襪,站到水田裏,用手托過那人的擔子。這才把那人打發了,和兒子挑著擔子回來。這就是《挺經》中的第一條。”
曾國藩微笑著閉住嘴,大家聽後似懂非懂。俞樾說:“恩師,你老剛才講的隻是《挺經》中的一條,還有二十三條呢?”
“今天隻講這一條,以後再慢慢地講給你們聽。”曾國藩端坐著,不再說話了。大家繼續低頭吃飯,一邊嚼著飯菜,一邊也在咀嚼著這條經文的含義。二十二歲的桐城才子吳汝綸,先是抱著聽傳奇故事的心情來聽《挺經》的,現在覺得乏味,他一貫耐不得沉默,左右張望了一眼,指著旁邊的武昌古文家張裕釗對大家說:“諸位發覺沒有,廉卿兄的頭發都變青了。”
張裕釗雖隻三十九歲,卻頭發花白,他不滿意自己未老先衰,昨天特地染了。於是眾人的眼睛都轉向正在吃飯的張裕釗,弄得張裕釗很不好意思。
“陸展染須發,欲以媚側室。”吳汝綸調皮地背了兩句南朝何長瑜的詩來譏笑他。
“我哪有什麼側室啊!”張裕釗大笑起來,望了一眼對麵的李善蘭說,“我看壬叔兄比我大十多歲還滿頭烏發,不染,對不起他呀!”
大家都笑了起來。笑過後,曾國藩說:“摯甫提到側室,我倒想起一件事。前幾天有人跟我說,‘如夫人’失對。我想了幾天想不起,你們想想有什麼好的下句。”
“有!”曾國藩話音剛落,吳汝綸便急著嚷起來。
“快說呀!”大家催促。
“同進士!”吳汝綸衝口而出。
“對得妙!”有人喊。
曾國藩聽了,臉色一變。俞樾看在眼裏,暗暗罵道:“這個魯莽的吳摯甫,賣弄小聰明,這下闖大禍了。”他沉下臉,舉起筷子指著吳汝綸說:“你混說些什麼!”
這時,吳汝綸才意識到失言了,滿臉通紅,局促不安。
“摯甫,你幫我解了一個大難題。”曾國藩很快恢複了常態,臉上露出真誠的笑容,“今後好好努力,桐城出了你這樣才思敏捷的後起之秀,桐城文派的振興大有希望。”
聽了這句話,吳汝綸和在座的全體幕僚無不感動不已。吳汝綸心想:今天假若是遇到黃祖那樣的人,說不定無意之間便把腦袋丟了!
“中堂大人,你老說起桐城文派,我記起前天接到吳南屏的信。”說話的是二十六歲的年輕人黎庶昌,貴州貢生,以上書論時事受朝廷重視,派來安慶軍營。曾國藩見黎庶昌氣宇不凡,古文尤其作得好,甚是喜愛,便留在幕府中,黎庶昌與吳南屏是文字之交的好友。
“南屏信裏說了些什麼?”曾國藩一向看重吳南屏的文才。吳南屏為人疏懶,極少寫信,這次來信,必有要事。
“他說要與中堂打官司,先叫我露個信給你老。”黎庶昌的話把大家的注意力都吸引過來了,一齊停下筷子注意聽。
“他有什麼事要跟我打官司?”曾國藩不解。
“為《歐陽生文集序》一文。”黎庶昌答。
前兩年,歐陽兆熊將其早逝的兒子歐陽勳的文章彙編起來,刻了個集子留作紀念。歐陽勳曾向曾國藩請教過學問,於是歐陽兆熊便請老友作篇序言。那時曾國藩還在建昌,一口答應。
“這篇文章犯著他什麼了?”曾國藩覺得有趣,笑著問。
“吳南屏說,他對中堂未經他允許,就將他列入桐城文派在湖南的傳人大為不滿。他說一則根本就不存在桐城文派,二則他素不喜歡姚鼐,中堂硬要把他劃為姚鼐派,他很憤慨。還說什麼果以姚氏為宗,桐城為派,則中堂之心,殊未必然。”
“哈哈哈!”曾國藩大笑起來,他想起鹹豐二年回湖南,在嶽州城裏聽歐陽兆熊講“嶽州四怪”的往事,真是個“怪才吳舉人”!
“我說什麼事,就為這個。蓴齋,你給他回一封信,就講曾某人說的,他吳舉人的大名列入桐城文派傳人一案已定讞了,他要跟我打官司,會無人受理。最好還是照我們荷葉塘有錢人的樣子,拿出五百兩銀子來賄賂我,我再寫篇文章,為他洗刷這個冤案,私了算了!”